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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手机里杂音一阵,让人觉得那边像个冥界,母亲就挣扎在苍茫的混沌里。不信这个邪,三姑娘红红把电话再次拨通,“娘,娘,娘……”锲而不舍,死人也能被喊活了。那边终于有个声音,苍老的,迟缓的,了无生趣的,遥不可及的,像风中之絮不能定型,所以抓不住,“是哪个啊,你是哪个啊?”

瞧瞧老年人那德性,你一个84岁的老老太,还是乡村原风景里生长的老老太,迈出那个越发瘦小的自然村你两眼一抹黑,腔调却像国家离休老干部,还是部级以上的,给你打电话的能是谁啊,不是大姑娘,就是二姑娘,要不就是三姑娘。大姑娘离得近,她才不会给你电话,脚一迈半个时辰就到了,给你洗啊刷啊,陪你聊天;二姑娘在外地跟她儿子一起过,其乐融融,甜蜜得像掉在蜜罐里,回家也就是看你老人家,带点吃的给你,以前是鱼虾牛奶,怕你舍不得花钱,尽买好吃的,80岁一过,你老人家“三高”了,还有老年性糖尿病,于是买东西谨慎了,买什么都纠结,愁死了,你家二姑娘头发就是这么白的;三姑娘也就是红红,有时人五人六,像个大人物,现如今收敛多了,你却不知道,有时是这样教训的:红红你都会个什么呀,手指像连着长的,水都不漏,拿根针也不会,家里来了客人就慌得要命,把亲戚直往饭店里带,花钱如流水,眼神还不如我老太,近视得什么也看不清,看个书吧,像要嗅出个味,天天捧着个书,也没看出个大名堂,书房都没个周正的。娘教训的是。三姑娘只要想到娘,一切的自信顿时土崩瓦解。所以三姑娘不喜欢回家,不喜欢毒舌的娘。

都84岁了,说什么还不都真理似的啊。惹不起还躲不起啊。

三姑娘还在打电话,办公楼里整层都能听得到:我是三丫头红红,我是你的女儿三丫头红红啊,三丫头,三丫头是三丫头打电话给你……

从前那么神气的娘啊,落叶掉地上都能听出是无花果树叶还是银杏树叶,都成了精了,一夜之间变化咋那么大呢?

总算听到了,娘说,这句听到了,你是红红啊。你哪天来接我啊,后天啊,一早就到了啊,你来迟了天就黑了,天黑了来不及回家了啊。你又不肯住家里,你是嫌这个家穷啊,你都多少年不肯住家里一宿了。你嫌这个家穷啊……

估计老泪纵横了,三丫头于是不说话。

三丫头才不会住那个地方,尽管小洋楼有模有样的,尽管可以淋浴了,可以坐抽水马桶了,用煤气灶了,但这一处可是识文断字的老爹的精神皈依之所。红红要是住那么一宿,就只能听到风声。即使屋前的老槐树纹丝不动,红红的耳朵里也是灌满了风声的。怕那个地方,那个地方让红红惦记更让红红害怕。仿佛前世红红来过,但这些年生疏后更渺茫遥远了。

来的时候跟大姐说一下,让他们也回来。这是娘最后的命令。

大姑娘回家,那就是为她买菜做饭的,招呼身为客的小女儿。大姑娘比三姑娘大了N岁,当过知青,做过代课教师,上过进修大学,当到了中学校长的职,现在是资深奶奶。孙子上一年级了,她在家做起了家庭英语教师,开起了小班,摆上了小饭桌。

娘头一回主动要挂电话了,因为那边果真有大事了。与红红差不多年龄的巧龙的爹,长江冲积大平原的西伯利亚角落的一个村出了大事了,做了几十年生产队长的金叔去世了。娘在那里看热闹。一出大戏够她看三五天的。

又是雨天,秋雨煞煞。跟红红家老爷子去世时一样,下着雨。

去世N年了,那个不可一世的父亲,那个多才多艺的父亲,那个吼一声小村子都要天塌地陷的父亲闭眼了,食道癌晚期。在饥饿了一年后,到极乐世界报到去了,瘦得皮包骨,咽气前一秒嘀咕着要吃大饼,高低做了一个饿死鬼。

那是三伏天里,父亲去世了。有他最孝顺的大女儿蓝蓝大女婿雨平在。一切事宜全他们包办了。其他子女走走程序哭两句就成。到傍晚好一场电闪雷鸣,乌云翻滚,狂风大作,把吊丧人的魂都吓散了,个个噤声,只有娘,脸上带着邪恶的笑,说:你个老东西呀,死都死了,魂在九泉路上奔了,你还兴风作浪,你了不得啊,你逞凶了一辈子啊,你知道他们多怕你吗,你咳一下,小鬼就吓得尿裤子了,你弯下腰,他家宝郎儿以为你要拾砖头掷人了,你瞪一下眼珠子人家怀里的娃就要哭半天了。现在我不怕你了。你有本事坐起来吼一嗓子啊,你怎么就闭眼了呀,呀,呀,你怎么不跟人斗了啊,你起来跟人斗啊,你个苦命的哥哥啊,啊,啊……

赶上说唱艺术了。娘要是有几分姿色,一定可以做演员了,她是那么的聪慧不凡啊,能说能唱啊,洞若观火啊,多才多艺啊。

现在却只是丧礼上的一个最不起眼的看客。一个被人嫌多余的人。

还有五天,如果能成行的话,红红的娘就要来到城市,某个小区里的人就会经常看到一个矮小却不可小视的老老太,背着手,踱着小步子,偶尔停下来看看天,看看云朵,她一准会说:这什么天啊,灰扑扑的。

娘这一说,二姐就哭了起来,那个幽怨哦。二姑娘下放的时候是个文工团演员,情感型的。在父亲的丧礼上,娘一哭,她就哭,眼睛像桃子似的。孝顺得不行,全没有三丫头的狂野冷漠。

一场雨后,天更黑了,成团成团的蚊蚋袭击着人,真的是成团成团的。长江冲积大平原的这一角落土地肥沃,风调雨顺。春天里桃红柳绿,最有名的是楠竹,那个葱葱翠翠啊。女孩子个个漂亮水灵,长大后个个去了大城市,没一个留下来的。走之前看一眼的心都没有。

于是就点起了蒲棒。城里人谁知道蒲棒呢,它远看像香肠,近看也似香肠。

乡下人晚上在户外,哪有闲心看月亮,哪有闲心看星星,萤火虫飞啊飞,小鬼提着灯似的。男人女人娃儿老人一律只有拍大腿的份,蚊子们成群结队,它们就是集团军,就是世上最幸福的蚊子,天天有鲜血鲜肉吃喝。

父亲,这个远近闻名的秀才,铁算盘,上海十里洋场呆过的知识分子的丧事办得惊天地泣鬼神。

眼下,娘亲临的原生产队长的丧事,一定也是空前绝后的热闹。龙龙都成方圆十八里最有名的企业家了,回来开的什么车,娘说叫什么虎,是一幢别墅的钱。

娘的眼皮子那个浅啊,只装得下一垄韭菜,一季豇豆,一只芦花母鸡下的蛋蛋。

咿咿呀呀,父亲的丧事请了县里的戏班子,哭着唱着三整天。龙龙的爹一定也是这程式。

咿咿呀呀,请人来哭。这年头,谁还能哭丧呢,没有人。最孝的人也不会。

娘可是会哭的,数着哭,哭3分钟,就是一短篇故事,哭半小时就是千字文,哭三天,那就是长篇悲惨人生故事,故事的主角就是她自己,从童养媳说起。

她的人生故事,就像有钱人家的细软,出了伏天就拿出来晒,花花绿绿的。

但84岁的娘就是中国新旧社会的见证人,是改革开放幸福生活的歌者。虽然一个老妪没有这么高的觉悟和境界,但她的每一道皱折里都有对改革开放的光芒万丈的赞美。

娘挂了电话,投入到一个看客的行列。不用动脑,就能想像娘背着双手在人群里东张西望的表情,乡间的丧葬之事,就是巴尔扎克笔下的喜剧人间,而这个龙龙的爹,本来就是个有故事的人呢。那些或离奇或香艳或俗不可耐黄不拉叽的故事,且待三姑娘的娘亲说啊说啊,说到十万八千里去。

别看娘已经84岁,她的那个记性哦,谁能比得了她,三丫头还真是没有见过。

爹去世后,娘过了长达一年的适应期。突然她就是老大了。她在山明水秀的自然村走走,看看,原来家乡的一草一木这么美。小河淌水,一遇下雨,长江支流的水就会往村前的小河里淌,哗哗有声。这声音原来是这么好听。

80多岁的母亲值得庆幸,在她送走了老伴,成为单身老妪后,视力是极好的,一眼望到村最尽头,印家的那只大狗狗站在桥头的样子就能看清,而前村,曾经是她的娘家,现如今是没人住了,拆迁正好拆到那里。她的娘家人,早在30年前就又回到城里做了国家干部。

又怎么样呢?谁说得清哪种生活方式是最幸福的呢?说句实话,她现在就是女王级的幸福待遇,要什么,打个电话样样齐全。

娘在接到三姑娘的电话后,在脑子里一盘算,这不年不节的,找个什么理由大家聚聚呢?

儿子,这篇小说里,终于有了一个第二主角,儿子,在乡下,儿子是个可以横行的角色,所有人,包括祖宗辈和重孙辈都是要敬仰的角色。儿子要加班,但,娘要出远门,且是在84岁的高龄,所以娘第一个打电话给他,要他回来。

第二个电话就是大姑娘,要回来啊,必须的,没有条件的服从。

两个电话一打,娘放心了。又回到了龙龙爹的丧事现场。

天黑了,雨也不下了。众等该撤的撤了。娘迈着她解放了的小脚又到了那里。

没有人在意,她找了张凳子坐下来,如果也有与她一样角色的老人,她就说几句龙龙爹的光荣过去。都比较主旋律,比如带着乡里乡亲致富,在饥饿年代是如何带领大家想法子饿不死。

娘在外是一套故事,私下里她还有一个版本的故事,比如,龙龙的爹睡过多少女人。真正是站在村西往东望,个个都是丈母娘。如何见缝插针把这家的那家的老婆都给睡了。在什么地点,什么氛围,仿佛她全见过的,讲得有滋有味,脸一点都不红。

娘总要待到最后一只鸡也寻到窝了她才回家。

------题外话------

那么多那么多精彩的故事,叫我如何写得完哦,何且三丫头的眼睛玻璃体一再混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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