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说想去烧香,三姑娘红红陪她娘,坐上了公交车。小区旁边的公交车正好就是起点站。母女俩直接坐上了车,才坐稳上来了三个人,两女一男。男人大概70岁的样子,头发全染,但根部一寸多长已露出全白,精神有些萎迷。女的,一个偏胖,手里拿了架折叠型铝合金梯子,另一个女人年龄稍年轻一点,穿了胭脂红的打底裤。又上来两个人,读卡机时,老年卡,老年卡。突然车里热闹起来,两老年卡与一男二女全认得。
谈话如下:这是要上哪里去?
迁坟。胖女人说。
也不是清明啊,迁什么坟?
胖女人说,拆迁啊,通知迁坟。老头家的坟要迁,加上我们家的,我妹子公婆家的,二十几个坟。
补贴啦?
补贴啊,不补贴谁愿意迁?活人跟死人争地啊,不迁不行。
带梯子做什么?
哎呀,迁坟啊。我与老头子先到坟堆里把杂七杂八的树给锯了,改天迁坟了也方便动手。
迁到哪里去呢?现在公墓一米见方,开口5万块还不还价。
哪里有一米见方?去扫个墓,屁股一撅就到人家的公墓了。这次啊,我与老头子干脆把坟迁到乡下去。买了人家一个倒掉的农民院子,20个平米,埋二十几个坟可以了。
两个老人说,二十平米弄二十个坟,怎么埋啊?
胖女人说,哪讲究得了,我们定了花岗岩石块,每个死鬼竖那么一块。
车上人多了起来,聊天的胖女人说些什么已听不清楚。
红红扶娘下车,娘久久不语。进寺庙经过江,坐船,上岸,少不得小心扶着娘。
过了江,娘在木条凳上坐下来,说,红红,坐会儿吧。看这天气真是暖和,十月小阳春呢。
红红站在娘身后,为她捶捶背说,累了吧,坐车坐船的。
娘说,这点哪儿累,在你这里就是个城里人,不动锄不动刀。娘的脸上有些灰暗。红红小心地问:娘,想到什么了?
娘说,你听刚才车上的人说,坟迁来迁去的。听凌说,我们老家也要折迁了,你说,你爹爹放到哪里好,不要几年我也去找他,如果拆迁,我到哪里去找他?我要是找不到他,你爹爹怎么办?他这个人逞凶惯了,可是内里依赖我呢,他要吵架也只是找我们吵,在外面连话都不敢说。不跟我吵,他不闷死啊。
原来娘知道老家要折迁做旅游地产项目。红红一直怕娘知道,早早愁心。
索性,红红问娘,祖坟要是迁,有哪几个一定要迁走?
娘说,多了呀,你爹,你奶奶,你姑姑,你大堂哥,你二姨姐夫,你堂伯父堂伯母,你爷爷死得早,坟在1972年就平掉了,但你奶奶总不能做孤魂野鬼。你堂伯父那时也是,随便在江边找了个地方葬了,后不,发大水,坟淹掉了,还是迁到祖坟了。这些坟迁到哪里呢,你爹爹,你奶奶可是要活着没有飘零,死了这么多年倒找不到葬身的地方了。
红红说,要不跟青青商量商量,能不能尽早到离镇不远的地方买块荒地,好歹爹爹上班在哪里,伯父工作也在那里,这两个儿子迁到那里,女人们跟了去也就有了依靠。
娘良久不语。站起来说,我们去烧炷香吧。
进寺的路上苍柏青翠,枫槐婆娑,枫叶已开始红了。娘从铺子里买了一捧香,三叩九拜,念念有辞,直直腰拉了红红头也不回地说,我们回去吧。娘紧紧地攥住红红的手,沿着来时的路,一句话也不说。
阳光春的很好。红红看娘心情低落,在快到家的一站,跟娘说,今天就在外面吃吧,我们点几个菜吃了回家,这样省得忙。
娘说,我看你也不做饭,弄那么好的厨房真是可惜了。
红红说,就在外面吃吧,让别人伺候伺候咱们。
娘突然笑起来说,好的,吃点好的,让金叔家的婆娘也羡慕羡慕我在外面享姑娘的福。
两个人来到潮州菜馆。如果说点菜是门学问,红红点菜的水平是熟人中公认的,每每菜合胃口,且非家常菜谱。
娘坐在对面,看着红红的示范一一品菜。阳光从窗户间照进来,正好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娘的眼睛还是亮亮的,但一脸的皱纹在阳光下真的是沟壑纵横。
娘真的是十分衰老了。红红突然怜惜起娘来。娘这辈子甜尝得有限,可是吃过的苦真正是数不清了。如今苍老蹒跚却是如此的但心死后无法归入到祖坟。年轻的人哪个能想得到这个恐怖的事呢。而且以城镇化建设的名义赶农民上楼,让他们失去精神的皈依的土地,斩断他们的土地情结,谁能真正了解他们的心情。
曾经红红是多么希望离开土地,不再回那片土地。可是,那里的日月星辰,风霜雷电,江河草木,早已与她的人生紧紧相连。只是,她在故乡是个异乡人,在异乡,她还是异乡人,她是一个没有根的人,在家乡不能存活,在异乡也水土不服,他们的精神家园红过彻底的迁徒已失去故乡的元素。
娘到了这个年纪,其实山珍海味对她来说,还不如粗茶淡饭,所以,与其说品尝美食,不如说,感受完全陌生的生活。
吃了饭埋单,娘轻声问,多少钱呢,红红?
红红说,没有多少钱。请娘吃饭哪能问钱多少。
娘说,我看这一顿都是好食,现在物价这么贵。
红红骄傲地说,娘,你知道你的女儿多么优秀吧,她是专家呢,光是专家费用一年就是大数目。
娘说,看你有用的。再有用生活也不周全,厨房没有油烟,睡觉的房间像个宫殿冷清,院子里只长草。
红红说,这都好啊,女儿喜欢安静。
娘说,娘是不懂你了,你觉得好就行。各人各过法,找个男人过日子,也不见得就好。男人啊,也伤人的,吵起来,连撞墙死掉的心都有。要是跟他们吵,像你老子,他眼一闭走了,这心里又觉得欠了他,还都没法还,高低是心疼。不欠人,人家也不欠你,也踏实。
红红说,娘说得有理。日子本来就没有个十全十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