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发生了这样一幕颇具喜感的插曲,但赵初年换上衣服出来之后,话题还是很快回到了正事上。
孟缇揉了揉太阳穴,详细说了说自己看过《惊雷》后,在美国的这段时间的精神状态,末了叹口气,“我觉得自己挺没用的,居然会被自己的失眠和梦折磨成这个样子。我在美国一直想给你打电话,问问这是怎么回事了。”
“为什么没告诉我?”
孟缇咬着嘴角,“怕你担心我,而且这么远,远水解不了近渴。”
赵初年却说:“只要是你的事情,再远我也会过去的。”
孟缇心想,我就是怕你太担心了,“也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跟我一样,看了枯槐笔名下的书就会这样吗?”
“当然是有的。”
“呃?”
赵初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曾经也做过噩梦的,跟你一样。当时的情况不比你现在好,也许还要坏一些。”
孟缇一惊,痉挛般坐直了身体,怀里的抱枕咕噜噜地滚到了地板上。她不敢相信,赵初年这样强大的人,不论从体力还是精神上来说都是她比不了的,居然也会噩梦?她顿时觉得自己不是那么没用了。
赵初年捡起抱枕放到沙发上,继续说:“我之前跟你说过网站的事情,那时候是大三的暑假。我从爷爷那里拿了笔钱,找了几个同学搞了个网站,那是个新概念的交互平台,为了不落后别人,我们每天熬夜写程序,白天才能睡几个小时,可是我睡不着。”
他还记得自己失眠时的感觉:明明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让他觉得生无可恋,可身心俱疲,疲惫得连生气和愤怒的力气都没有,身上像被套了紧箍或者被下了药,意识却很清醒。整个人像是摇摇欲坠的城墙。
孟缇愕然,“为什么你也会梦到?”
赵初年目光是坚定的,嗓子忽然却哑了,“因为那本小说里所描写的,跟我小时候的经历差不多。”
他拿起茶几上的那本《逆旅》,随意翻开一页,推到孟缇面前。
租来的屋子在一个小小院落的角落。院落像深秋的树木,早已衰败得不能住人,阴暗潮湿。瓦檐沉重而低矮,因乏人打理多年,日晒雨淋,颜色是黝黑的一片。门上墙上有不少黑黝黝的破洞,一眼看去深不见底。庭院的角落长着杂草,透着腐败的枝叶气息。墙角那堆陈年的垃圾里,有几张残破的旧报纸和海报探出头来,不知道掩埋了多久的时光。
中年男人带着两个孩子进了屋。壁板上贴着发黄的旧报纸,老鼠旁若无人地啃着角落的木头床。
这段话孟缇印象很深,自然记得。
“就像小说里写到的一样,我小时候跟着父亲和妹妹,也在这样的巷子里住饼的,跟小说里的几乎是一模一样。”赵初年伸手指了指所在的之处,用听不出任何语气和情绪的声音说,“我们父子三人住的地方恐怕还没有我现在的书房大。”
孟缇震惊,一瞬间脑子里浮现了若干个问题,“你母亲呢?只有你们父子三人?再说赵家不是富甲一方吗?你们为什么会住在这么差的环境里?我以为你们只是闹了别扭而已。”
“我母亲那时候已经过世了,”赵初年说,“我父亲跟赵家断绝了关系。实际上,我直到十一岁都不知道我爷爷伯父居然这么有钱。”
赵初年语调平淡,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孟缇也不知道是否应该安慰他,轻声说:“嗯,所以他的书让你想起以前的事情?”
“对,”赵初年看着她,把话题绕了回来,“你不断做梦和失眠的原因,是否因为被《惊雷》勾起了小时候的记忆?要知道这本书彻头彻尾都是范夜的回忆。”
孟缇极肯定地摇头,“不对,我对小说里的场景描写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从小在学校里长大,我家也算是书香门第了,说起来或许有点养尊处优的感觉,我的童年很完美。”
“阿缇,你再仔细想想,可能是你那时候太小,很多细节模糊了。但有些场景实际上却留在你的记忆里,受到了外界刺激才想了起来。”赵初年很有耐心地循循善诱,“范夜的自传跟你精神上某些东西有相似之处,不然你不会这么迷恋他的小说。但你的潜意识根本不希望你想起来,所以才用做梦的形式回避。”
孟缇仔细咀嚼他的话。
“这样吧,明天跟我去看看心理医生,看看她能不能刺激你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
孟缇仿佛被针扎到一样叫起来,“不,我不去!”
赵初年握住她的手,安抚她,“别激动,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他顿了顿,拿起茶杯给自己倒了水,喝了一口,才不徐不重说下去,“阿缇,从第一次看到你头顶上的疤痕时,我就在想,你大脑受过的伤对你有什么影响?所以我一直劝你跟我去医院检查,毕竟你受伤的地方在大脑的额叶附近。我问过医生……”
孟缇一怔,后面的话已经听不下去了,曾经看过的某本心理学书籍顿时跃入脑海。她浑身发凉,打断了他的话。
“不是,我觉得我的这些噩梦怪梦和失眠,跟旧伤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真是旧伤的问题,我肯定会觉得头疼,但是没有。再者,我哥说我的头上的伤只是普通的摔伤,根本没有严重到损害大脑。”
赵初年敲着茶几,有些不耐烦,“阿缇,你这是讳疾忌医。”
孟缇扬高了声音,试图用气势压过他,“不是!我好好的为什么要看医生?”
赵初年墨玉般的眸子盯着她,语气很缓但是很肯定,“阿缇,就听我一次,好吧?”
孟缇从来没听过他用这么郑重其事的语气说话。她别过头去,冷淡地开口,“我不想说这个,我要睡觉了。”
梦里的她不过五六岁,小小的,脏兮兮的,瘦弱得好像猴子,蜷缩在墙角边上,四周一片黑暗,只有些微的星光从残破的屋顶漏下来。
她缩在墙根昏昏欲睡,浑身都疼。粗粗的皮带挥了过来,有人一脚踢到她的小肮,孟缇感到自己飞了出去,在落到地上的前一刻,她醒了过来。
梦里的疼痛一瞬间真实化,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冷汗淋漓,抱着肚子在床上辗转反侧,知道大概是老毛病又犯了。正是半夜,她困得厉害,很不想从床上爬起来。
孟缇起初想逼自己再次睡过去,可根本行不通,疼痛穿过身体,在皮肤上游走,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疼痛。
孟缇支起一只手臂,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看了时间,差不多是凌晨两点。她披了件衣服坐起来,想找热水喝。她记得隔壁赵初年的卧室有饮水机,但现在这个时间,如果过去喝水势必会吵醒他。她一咬牙,捂着肚子翻身下床,也不敢开灯,借着手机微弱的光亮,摸索着找到拖鞋,才踮着脚尖离开了书房,死死地拽住楼梯扶手一步一晃、跌跌撞撞地下楼到厨房烧水喝。
厨房非常整洁,她蹲下身翻了翻,很快找到了电烧水器,接了水就插上电插头。她洗了一只碗,坐到小吧台后的凳子上,捂着肚子等着水开。
无比的困倦和疲惫,加上肚子里抽筋似的疼痛,使烧水的过程也变得无比缓慢难熬。烧水器长久没有动静,窗户没有关严,湖面上方微凉空气飕飕地往厨房里灌。她背靠着墙壁弓起了身体,用手肘抵着自己的胃,任凭自己的身体朝地上滑落,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到水烧好的那一刻。
“阿缇,你怎么在厨房?”
忽如而来的声音解救了她。能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的人除了赵初年不作他想,孟缇想要站起来,却失败了。
她笨拙回头过去,挤出一个笑容,“赵老师,对不起,吵醒你了。”
她穿着他那件大得完全不合身的睡衣,脸疼得发青,手心冰凉,嘴唇都白了,额头上还有细微的汗珠。赵初年感觉到心跳都要停了,一怔之后抢到她身边,握住她冰冷的双手,“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孟缇揉着小肮,虚弱地低语,“没有,就是胃疼,下来找点热水喝。”
赵初年脸色一变,打横抱起她快步走出厨房,“马上去看医生。”
他的动作快得很,力气又大,孟缇还在恍惚就觉得身体凌空,迷糊中看到赵初年绷紧下颚,抱她抱得很紧,紧到可以听清他的心跳了,跟他上楼的脚步声是一个频率。孟缇迷迷糊糊地觉得赵初年把她放在床上,扯过被子把她裹得严严实实。
赵初年伸手擦去她额头的冷汗,站起来,“你等我去拿衣服和钥匙。”
孟缇总算从晕乎中回了神,在他离开之前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赵老师,没有那么疼。我这是老毛病了,大概是晚上喝酒太多了,又没怎么吃晚饭,喝点热水就好。”
赵初年脸色缓和了一下,“真的?”
“嗯。”孟缇轻轻点头。
赵初年很快接了热水递给她。孟缇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下去,滚烫的水从喉咙滚下去,在胃里翻滚着,身体很快就暖和起来,意识也清醒多了。
她现在才发现这里并不是书房,而是赵初年的卧室,自己正坐在赵初年那张大床上,裹着他的被子,而他还穿着薄薄的睡衣。他的脸色大变,忧心得眉头打结,两道眉毛的颜色格外深,好像用墨汁染过。孟缇从来没见他这么心急如焚的表情。
想起今天晚上对他不客气的态度,孟缇勾着头,盯着瓷杯里的热水,热气熏上来,熏得她睁不开眼睛,眼底慢慢潮湿起来。她喃喃地说:“赵老师,你没生我气……还在担心我,真是太好了。”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不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生你的气。”
赵初年隔着被子抱住她,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不像第一次的蜻蜓点水般的吻,而是停留了很久,没有一句动人的辞令,也无法计算时间。
孟缇把杯子递给他,伸手捂着胃,往常喝了热水胃就会好很多,可今天还是疼,她倒吸几口凉气,隔着被子揉着胃。
赵初年紧张得声音都变调了,一迭声问她:“还疼吗?”
明明不想麻烦他,可却不能不麻烦,孟缇有气无力地苦笑,“赵老师,有热水袋吗?抱在怀里大概会好一些……”
“热水袋?没有。”赵初年握住她的手,“不行,还是得去医院。”
“啊……不用,我不想大半夜去医院。”
“我问问医生。”
赵初年微微蹙眉,拿着床边的电话拨了几个号码出去。电话很快接通,“丁医生,这么晚麻烦你很抱歉,请问胃病吃什么药比较好?”
孟缇看着赵初年跟医生交谈,把她的症状一一告诉电话那头的人。卧室太过安静,几乎都能听到窗外湖水波动的声音了。在这样寂静里,电话那头的声音也很清晰,是个温和的中年女声。
“……吃药就可以了吗?我这里的确有一些治疗肠胃的药,哪种比较好?……嗯,我知道了。”
赵初年很快放下电话,也不跟她解释,走到卧室的那个深色壁柜处,翻出个小盒子,找出药瓶,倒出了药片,又拿杯子接了热水拿到孟缇前面。
“你不去医院的话,把药吃了。”
孟缇低低“嗯”了一声,依言而行。虽然她觉得胃药对她没什么用,但赵初年看上去那么着急,她不想让他一个晚上无法安心。
然而,就算是吃了药也不会那么快发挥效用,疼的地方一样不少。孟缇努力跟疼痛做斗争,冷汗再一次湿了全身,连头发根都湿热了,她几乎不能集中思想,眼前也渐渐模糊起来。赵初年一直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默默地看着她,忽然掀开被子上了床,从后揽住她的腰,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
孟缇愣住了,记忆中她从来没有跟异性在一张床上睡过,而且还是这样亲密的搂抱姿势。赵初年的温热呼吸就她的后颈徘徊,四肢和身体挨在一起。这样抵足同榻而卧,她只觉得浑身血液翻滚,脸热得好像要烧起来了。
她试图回头问他想做什么,赵初年的动作已经回答了。他的手掌贴在她的小肮上,轻轻揉着她的胃,不重不轻的力度,拿捏的力道比她自己还要准确一些。他手心的温度通过睡衣传递过来,好像会动的热水袋一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卧室里灯已经灭了。一切那么寂静,连窗外的湖水波动也听不到了,空调还不知疲倦地响动着,心跳声变成了鼓点,张牙舞爪地要从她的胸腔里跳出来。
赵初年手上的力度一点没少,低声问她:“现在好一点没有,还疼吗?”
孟缇没有回头,很久后才“嗯”了一声。
赵初年的声音却忽然飘忽起来,“知予小时候也是这样,经常肚子疼,我们买不起好的药,一般的药她吃了根本没有用。肚子疼的时候,我都是这样抱着她,帮她揉一揉,给她讲故事。揉着揉着,她就睡着了……”
热起来的心口蓦然冷下去,孟缇喃喃地反问:“讲故事?”
“对啊,知予喜欢安徒生。我给她讲《海的女儿》,她哭得好伤心。其实她很坚强的,摔倒了受伤了都不会哭的,可偏偏为了一个童话人物哭得那么伤心。”赵初年轻轻开口,“她还很喜欢《小王子》,我一遍遍地讲给她听,她也百听不厌。”
黑暗中一切的声音都被放大,孟缇不敢大声说话,低声回答:“《小王子》,我大概是看过的,其他都忘记了,就玫瑰花那节还有些印象。”
赵初年微微笑了,低语:“你当时最喜欢这段啊,你还记得吗?”
孟缇一惊,说:“啊?什么?”
赵初年吻了吻她的后颈窝,低声念起来,“我的那朵玫瑰花,一个普通的过路人以为她和你们一样。可是,她单独一朵就比你们全体更重要,因为她是我浇灌的,因为她是我放在花罩中的,因为她是我用屏风保护起来的,因为她身上的毛虫是我除灭的,因为我倾听过她的怨艾和自诩,我聆听着她的沉默,因为她是我的玫瑰。”
孟缇心口里有个零件松了,又被劣质的材料缝合起来。
孟缇浑身发颤,咬着唇,轻声说:“你妹妹很幸福。”
赵初年轻声笑了,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都在震动。
他梦呓一样说下去,“幸福啊,大概是吧,你那时候只要我离开一步都要难过的,每天晚上都要等我回来了才肯上床睡觉。”
孟缇咬着唇,“……不是我,是赵知予,你弄错了。”
有好一阵子屋子里没有任何声音,赵初年静了一会儿,才说下去,“可她现在也许都不记得我了,根本想不起还有我这样一个哥哥。”
“不会的,她怎么会忘记你呢?你那么爱她,绝对没那么种可能性。”孟缇眼眶发酸,死死盯着空气中的某个黑沉沉的角落,“赵老师,你找过她没有?”
“找过的啊。”赵初年静了静,没在这个话题上说下去,辛酸苦涩的语气微妙地一转,变成了另外一种祈求,“阿缇,别叫我赵老师,叫我‘哥哥’好不好?”
手心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掐在肉里,硬生生的疼,比胃里的疼痛还要更甚,她声音发颤,“如果我叫你‘哥哥’,你就会高兴吗?”
赵初年呼吸沉重起来,反问:“阿缇……你不愿意叫吗?”
“哥哥。”
她感觉到赵初年的脸贴在自己的后颈窝上,仿佛有点潮湿。
窗帘没有拉严,露出窄窄的缝隙,月光温柔地泻进屋,浸湿了地毯。孟缇蓦然想起小时候看的古书里的“小窗偃卧,月影到床,或逗留于梧桐,或摇乱于杨柳”,当时觉得这句话极美,因而记忆很深,而此时既无梧桐,也无杨柳,唯独有的,就是人了。
喜欢一辈子暖暖的好请大家收藏:()一辈子暖暖的好62书院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