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老板微微点头还了一礼后二人分别落座，锦琴则立在黎纾身后，一脸肃容。曲老板抚掌后，便有一清丽女子迈着碎步自偏房迤逦而来。女子着一袭鹅黄色纱裙，样貌虽不是极美，却透着一种清寂端丽之气，淡淡施了一礼后，便径自走到红泥小火炉前跪坐，动作不疾不徐地执扇轻扇。
这水不是早就滚开了吗？锦琴下意识地想要提醒，可又不忍打破这极致的宁静，只好看着黎纾将话咽了回去。
黎纾含笑看着女子娴静地煮着水，那水一直翻滚着，可女子似乎全然不知，依旧垂着眉眼，神情专注地轻轻扇着扇子。那炉中跳动的火焰在她明眸中映出两抹亮色，令她看上去更多了几分虚无的缥缈，如同不染烟尘的琉璃仙子。黎纾暗赞，茶娘子温良不愧为福昌茶楼的魂灵！可是同时她也有些疑惑，温良几年前便销声匿迹，如何今日竟会出现在这里？
她深吸了一口气，这个玉兰轩当真是给了她太多的感觉，不解？疑惑？还是震惊，一时竟是说不清楚。
曲老板捋着胡须，眯眼认真打量着对面静若幽兰的黎纾，没有倾城容貌，但却绝不会令人忽视，尤其是那一身清越傲岸的从容之气并不是一朝可得。愈是看着，愈是觉得有些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曾在何处见过。注意到黎纾投来的目光，顿时捋须一笑，而后冲着门外唤道：“阿成，去把二位侄少爷请来。”
侍童应了一声，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门外传来一阵铜铃脆响。
门开时，空气中飘来一股甜腻柔润的芬芳之气，黎纾不喜这味道，却又不好抬手挥散，只屏息悄然将目光移到门口处。
曲老板笑着介绍道：“这二位便是老夫的侄儿。”
“见过姑娘。”一紫衣男子的语气神情似与黎纾极为熟捻自然，淡淡一笑后便坐在了她对面。另一位蓝衣男子则与之不同，虽然狭长的眸子只是半眯着，但目光却如同利剑，带着几分怨愤之气，好似要在瞬间将黎纾射穿才能解气。
黎纾微诧，毫不犹豫地对上蓝衣男子的眸子，用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蓝衣男子眸子再瞪，黎纾却是一笑，蓝衣男子一时不解，方要说话，但觉袖子一紧，便极不情愿地随着紫衣男子落了座。
紫衣男子唇角噙着一抹淡笑，冲她微微点头，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黎纾不语，只是凝注蓝衣男子的狭眸，心中顿时了然，却又有了更多不解：虽知道眼前二人便是自己请牧仁关在县衙里的洵、玄二人，也知道洵腰间缀着的香囊是为了遮掩易容药水的味道，但她却是不解他们扮作曲老板侄子的真正用意。
风舒玄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眸底蓄着的恼意更甚。
“姑娘？”曲老板见黎纾不语，遂轻唤了一声。
黎纾一边心中暗骂了一句：牧仁还真是一只左右逢源的老狐狸！一边抬眸冷冷一笑，道：“曲老板可唤‘锦琴’。”
锦琴一怔，原本以为是喊她，见黎纾轻咳了一声，顿时不再言语，只静静站着。
落月山庄，兰院。
黎默静静地坐在藤椅上，看着窗外淅沥的小雨，雨，极细极绵，犹如连绵不断的丝线，飘飘洒洒，悄无声息地织就成一片细密的网，罩在他的心头，竟令他生了一丝莫名的惆怅。
十七年了，他陪在纾儿身边十七年了！
十七年来，他看着她由一个天真懵懂的小奶娃成长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看着她笑，看着她的调皮，看着她的傲然，看着她的坚强，看着她絮絮叨叨和他说着她的梦想时眉目飞扬的模样，看着她习武练剑时飘逸的身影，看着她的一切一切，快乐的，委屈的，高兴的，悲伤的……如果可以，他愿意一直这样看着，看着她慢慢变老，然后两个人互相依偎取暖，说着你侬我侬的情话……可是，梦终究是梦，总有醒来的时候。
曾几何时，他也想过逃避，然而越是逃避，对她的思念便越深。纵使他能掌控一切，可不得不承认，他无法掌控自己的心。当她郑重其事地告诉他要他寻个女人时，他的心几乎碎掉，仿佛世间的一切在那一刻都蒙上了一层灰色。
原来她一直把自己当做哥哥！
这当头一棒本该将他敲醒，可是心不允许他醒。
既如此，索性赌上一切，纵然自己变作废人，也要时刻能看到她，若没了她，他不知自己会变成何样？
纾儿迟早会明白的。
这是一年来他不断说服自己的一句话，可是每每看着她纵然是笑着，眉间也隐着淡淡忧伤时，心不是不痛，毕竟她现在所承受的一切，都是他强加给她的。然，这与失去她相比，并不算什么。那一夜，当她手捧玉雕优昙，扑进自己怀中的时候，他知道她的心里其实是在乎他的。
心里重重叹了一口气，这条路走下来实在是太难，难到几次想要放手，可是，真的要放手时，他的心又是那样不甘，真的不甘。
凝眉觑着手中琉璃盏中滢澈清透的茶水，唇角慢慢向上挑起，露出苦涩的微笑。他向来喜欢味觉清淡的茶，因为饮后颊齿会留有茶香，然而为了让自己记住一些必须记住的东西，他硬是强迫自己每日饮下一壶苦丁茶，只为了让自己记住苦涩的味道。
然，记住了又能怎样？即便知道不该去爱，然而他终究还是爱了。爱得如此寂寞，如此卑劣，如此不舍。
窗外，风渐急，卷着雨丝，落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这场雨，其实下得也不错。”他轻声低喃了一句，起码，他可以如此真实地听到自己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