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静静的过了三五日,皇上虽新选了妃嫔,这几日却并没有临幸任何一位,除翻了两次宜妃的牌子,另外便是皇后和郑修容。又随着夏珺多多熟悉了一下后宫事务,各位妃嫔的脾气秉性,身家靠山,大体都掌握了,也终于得了空去见清婉。
一路沿着旖旎石路,我和夏珺玉儿选取了最近的路线往【玉芙宫】走去。才到【凝紫楼】清婉已经并着巧云、樱芒迎了出来。
姐妹俩双手交握无语泪先流,竟似三秋不见。
“小主,快进去说吧,小心流泪伤了风。”樱芒拭着泪水提醒我们。
拭干眼角的泪水,我勉强一笑,“真是糊涂了,做姐姐的倒没个样子。”说着牵手进了屋子,摒去左右,只我们二人在房里。
得知玉芙一宫中只得一位从六品李美人,前些年也是颇得些宠爱,谁知其父借此贪赃枉法,哥哥又闹出命案来,李美人在皇上面前求了几次,最后惹得龙颜大怒,虽然没有就此废黜了她,却也不肯再对给她半丝恩宠了。偏偏李美人又是有些傲骨的人,意绝不肯就范,这一年多来深居简出,非不得以并不出现。清婉求见了两次,也推托身体不适,也就不再去了。
另有一位杜常在,和我们都是这次入选的秀女,位阶也与清婉相同,两相并没有什么走动。
因此清婉日子却也安稳,自得其乐。
又询问了些吃穿用度,奴才下人,得知掌事宫女胡雅心也是有些资历的宫中老人,心才放下了些。各自叮嘱好好照顾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近了酉时,依依道了别。
是日晚,我正对着镜子卸妆,突然听到玉儿急匆匆求见。
“小姐,刚才听到消息,皇上今晚翻了三小姐的牌子。”
手中的珠钗掉到地上,我只图着这几日安稳,竟然忘记了,我们早已身处后宫之中,已经没有了选择的权利,这一天终于来了,虽然我们千万般不愿,只是,作为这次选秀晋封的小主,清婉却成为了第一个得到君王宠幸的人,这是幸事抑或不幸?这无异于成为了后宫无数双眼睛中的木刺!自古后宫的女眷们都已邀得圣宠为荣,但是却想不到这也是她们悲剧命运的开始。想起之前我和清婉促膝长谈的情景,她是多么不愿卷入这趟浑水之中!
悲伤的叹了一声,摆手示意玉儿出去,玉儿也轻叹了一声,轻声退出并将房门阖上。
复又坐回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映出自己落寞哀伤的面庞。
“玉儿!”
“小姐?”玉儿快步走了进来。
“快去准备一盆冷水来!”
虽然诧异着,玉儿还是一步不停的出去取了水来。
脱掉身上繁复的衣衫,只着净白色中衣提步迈入木桶之中,沉声命令着:“把水浇到我身上来。”
“小姐?!这……这使不得啊!”玉儿端着水,一个劲摇头。
“没听到我说的话么?快!”
“小姐您这是要做什么啊?您先前的身子还没养好呢,怎么禁得起这个?”玉儿端着水哭着跪下去。
“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够做的了,玉儿。你若不从,我就只能自己来了。”
玉儿哭泣着站起身,但是却怎么也无法把我浇在我的身上。
伸手夺过铜盆,双目一闭,抬手将满盆的冷水从头至尾浇了下来……
“小姐!”玉儿抱着我湿透的身子,呜呜的哭了起来。
“别哭了,小心被别人听到!去,把窗子都打开!”我咬着牙推搡了一下满面泪痕的玉儿。
“不……”
“好大的胆子!我说的话什么时候这么不听使了?莫非你是想我把你赶回尚书府去!”
“小姐……是,玉儿知道了。”玉儿胡乱用衣袖擦了下泪水,紧着几步将房内的窗子都开了。
夜凉似水,虽然已经季夏之月,但夜晚之风仍旧寒冷,浑身湿透的我被风一吹也不由得一阵寒噤,咬着牙关维持着,耳边只听到玉儿低低的啜泣之声。
约莫一刻钟的时间过去,我拖着僵硬的身体迈出木桶,玉儿一下子扑向我,将披风披在我的身上,扶着我往床边坐了,又找出干净的中衣换了。
“小姐,睡一下吧!”
“小心被别人看到了——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锁寰夏珺也不行,知道了吗?这是掉脑袋的大罪。”我浑浑噩噩的嘱咐着,接着便昏睡过去。
第二日一早,我如愿发起高热以至昏迷不醒,锁寰即刻去请了太医为我诊治,开了汤药调制。昏昏睡了两日才悠悠转醒。
醒来第一件紧要事嘱咐玉儿把太医开的汤药每日端来再小心倒掉,这病就这样一直拖着,加上先前的病症并未去除,一时也不见什么大的起色。
徐太医来请了几次脉虽然大惑不解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不得已回了皇后,皇后亲自来看了一回,嘱咐皇上身边的公公撤掉了翻选的牌子,我的心也算暂时的安稳下来了。与我境况相反,清婉自从那晚之后,多次得到皇上的垂青,皇上三五日的必要去一次【凝紫楼】,一时间,除了宜妃无人可出其右。
转眼整个整个盛夏已过,我的“病情”却依旧时好时坏,皇后遣了两个太医来诊治也没有药到病除,时间久了也就不再纠结于此,【绛雨斋】又多了一丝冷清,却正合了我的心意。
时近中秋,宫廷中大摆筵席,一则为了庆祝中秋佳节,二来为平定西南叛乱的博裕请功论赏,因此更添了一层热闹。
我心中欢喜博裕终于功成名就尽了臣子之道,又难过我与他终究再无交集,心中郁郁,病反而更加沉重了些。
“今个早上皇后遣景胜公公来问小主安好,请小主去赴后日的中秋家宴。”夏珺一边帮我研墨,一边似乎不经意的说。
“帮我回了吧,就说身体还没大好,别冲了佳节的喜气。”手中的笔墨未停,我轻描淡写的回答。
“景胜公公说,今年中秋是个好日子,已经拟了旨晋清婉小主为贵人,小主是清婉小主的姐姐,自然该来贺一贺的。”
手中的笔墨略一停顿,枝杈的梅花尚未点就,形成一个难看的枝桠。
叹一口气将手中的笔放在砚台之上,兀自轻笑了一下,如此看来,皇上必是宠爱妹妹的,入宫尚无多少时日,便破格擢升了两个位次给妹妹。既是这样,确是要去庆贺的,只是这又势必要和博裕相见。头脑中一片混乱,加上身子依旧沉重,此刻想来头痛欲裂。
“帮我准备一份贺礼,清婉能有如今的福分,做姐姐自然是要去庆贺的,不过你择个时间回柳姑姑一声吧。”八月十五,宫中一片喜乐,处处张灯结彩。夏珺为我梳了一个规矩精致的的青云髻。穿一袭白色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外罩品月缎绣玉兰飞蝶氅衣,内衬淡粉色锦缎裹胸,袖口绣着精致的金纹蝴蝶,胸前衣襟上钩出几丝蕾丝花边,裙摆一层淡薄如清雾笼泻绢纱,腰系一条淡青色腰带盘成精致的柳叶簪。既不会夺了众位妃嫔的风头又不至于失了皇家的体面。
我感激的对着夏珺微笑,在唇上氤一下唇脂。
“小主真的很美。”夏珺看着我,微笑着说。
我有些羞赧,笑了笑。“宫宴什么时候开始?”
“还有些时候,再过一个时辰,奴婢陪您过去。”
“陪我先出去走走吧!有些日子没有出门了。”看着门前开的满树的桂花,想着即将要见到的心上人,我急切的想要找到一个方式排遣压抑。
嘱咐玉儿、常顺好好在宫里等着,我和夏珺一起出了门。
“小主想去哪里走走?”
“哪里僻静些?今日宫中忙碌,不要冲撞了他们。”
“那奴婢陪您去配殿走走吧,凡奇花异草都是在那里培育的,看着心气也和顺些。”
心中一紧,抬眼看时,夏珺却只是微笑着望向前面,慢慢把心放下,她断不会知道我的心思,是我多虑了。
主仆二人一路沿着后花园向着配殿走去,虽是秋季,仍旧有菊花桂花等花朵盛放,并不显得萧瑟。过了最东边的【流霜宫】进入配殿,又是另一番景象,的确如夏珺所言别有洞天,各色草木繁复葱郁,仿佛这竟不是中秋了。
早有负责照顾饲养花草的公公过来请安,按着我的穿着请了安,我只让他们继续忙碌不必理会我们,然后由着夏珺陪着四下随意观赏。
目光被远处一池紫色的花朵吸引,那花色极其妖冶,让人不能侧目。
我慢慢走向那池边,看着那美丽的花朵,虽是满眼的紫色,花蕊却是金黄色的,搜罗脑海中关于花草典籍的印象,一无所获。
“这是什么花?”
身旁正经过一个十几岁的护花小童,我因问道。
“回小主,这是西洋进贡的花草,叫子午莲又叫睡火莲,珍贵的紧呢!奴才和师傅们培育了三年,这是头一次开了,花期每年却只有七天,这怒放的花蕊也只有在花朵即将凋谢时才得以看见,小主洪福,看到最盛开的一季。”
我微笑的点头,示意他去忙自己的,因又向前探了一步,却不想脚边突然一滑。
来不及惊呼,我的身子已经一歪向池中倒去。
“小主!”耳边是夏珺惊慌的叫声。
身子却并没有预想中狼狈不堪的落水,反倒是被一个相反的力道猛力一拉跌入一具宽广的怀抱。瞬间的冲力让我有一瞬的晕眩,待我努力站定,却见自己在一男子怀中,定眼望去,只见那人面目含笑正趣味十足的望着我。
腰部一紧,那人手上的热度和力气让我懵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稳住身子往后退了一步,躬身下拜:“臣妾冲撞圣驾罪该万死!”
“皇上万岁万万岁!”刚才转身刚走的小公公也受了惊吓,匍匐于地不敢吭声。
泓烨扶住我下拜的身子,露出浅笑:“不必多礼,你是安尚书的长女吧?”
“臣妾安静姝惊扰了皇上,请皇上责罚。”
下意识的缩回被搀扶住的手,又觉得于理不合,纠结着向后微微退了一步,我垂下头不再开口。
“朕记得你。”泓烨的声音含着笑意:“抬起头来,让朕看看有没有受伤。”
“多谢皇上关怀,托皇上洪福,臣妾没事。”我略抬起头,却不肯与他的目光对视。
“身子好些了吗?”
一时有些愣怔,却突然想起这是在问我一直的病症,没想到高高在上的他却还记得,心底升起一丝感激,又想到应是清婉日夜陪伴君侧偶尔提起,遂略点头回道:“比前些时候好些了,劳皇上挂心,臣妾深感愧疚。”
“好在朕听闻子午莲盛开,一时新奇过来瞧瞧,否则你刚刚好些的身子又要落下病了,当真是缘分使然。朕今日见了,虽然气色还有些厌倦,到底是有些血色了。”接着转向夏珺问道:“你是这一宫的掌事姑姑?”
“回皇上话,奴婢苏夏珺,现在【绛雨斋】听用。”
“安才人气虚体弱,你等要好好照顾,切不可怠慢,若需什么物件药材,只管和内务府取用。”
“谢皇上恩典。”我福身谢礼。
“今日中秋家宴你同朕一道去吧!”
我扫了夏珺一眼,半步慢于泓烨之后向着【太平馆】行去。
一路泓烨的心情似乎不错,脸上一直带着笑意,褪去了九五之尊的冷硬看起来更似俊朗少年,只是一身明黄龙袍昭示着他卓然的身份。身边随行的亦不多,只有掌事公公静昌和王公公、穆公公并几个侍女。
距【太平馆】还有一段距离,从左前方向走来几个朝服加身的官员,正欲回避,泓烨却轻住我的手,微笑道:“不妨事,今日家宴,不必避讳。”
泓烨站定,那几人已经匆匆疾走几步来到进前,皆跪于地叩安,为首的正是博裕。
心仿佛漏跳了一拍,虽知此次家宴会加封博裕,但是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他。本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准备,可以做到不喜不悲,却没想到只是他出现就无法呼吸。
“臣张博裕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张将军请起。”
“谢皇上……”博裕站起身正欲再说什么,却懵然对上我的视线,我立刻垂下头,他眼中刹那间闪现的光芒和黯淡让我仿佛锋芒在背,无法呼吸。
“臣张博裕见过安才人,才人金安。”
字字如同银针刺入我的心口,逼回眼中的热泪,我努力扯出一抹笑容:“张将军有礼了。”
想着他的深情,想着他受伤的眼神,可我此刻却身在他人之侧,如何开口,怎样辩解?即使他懂得,又有什么意义!
“启禀万岁爷,家宴俱已准备停当,皇太后和皇后已经到了,请万岁爷入席吧!”穆公公低声说着,化解了此刻的凝滞。
泓烨的眉头微微一挑,朗声说到:“走吧!”
不敢再看博裕,我目不斜视紧随着泓烨的脚步从他的身侧走过,向着馆内走去。一路颂声震天,锣鼓齐鸣,多少皇家风范尽数显露。
进入【太平馆】,除皇太后及贤裕太妃之外,其余妃嫔官员立刻福身请安。我站在皇上身侧,心下只想着博裕刚才痛苦的眼神,却顾不得再去多想满室嫔妃犹疑忿忿的目光。
“都起来吧,今日不必过于拘礼,朕亦想借此良辰与卿等同乐。”
“臣妾先退坐了。”见泓烨含笑点头,我这才慢慢退回到自己的位置去,因身份低微,坐在那里竟远到看不清泓烨的面目。
静下心来环顾四望,终于在对侧几个位置之前看到清婉的身影,只见她穿着浅粉色衣裙,美目含春正笑盈盈的看着我。我们对视一笑。
心微微释然了一些,看到清婉的神情便知她是开心的,皇上对她也是好的。
“借此良辰美景,本宫有一件喜事与众位分享。”一直恬淡微笑的皇后开口说道,一时间整个馆中安静了下来。
皇后微笑着朝身边的刁公公点头,刁公公立刻捧着诏书颂道:
“安娘子上前听封!”
清婉由席中站起,盈盈立于馆驿中央,俯身下拜。
“奉天承运,皇后诏曰:安远山之女安清婉,人品端庄,秀外慧中,上悦天颜,下宽仁和,特赐正六品贵人以彰其德,赐号【蓉】。”
“臣妾谢皇上万岁、皇后千岁。”
“快起来吧!”皇后宽和的微笑。一时间道贺之声迭起,妃嫔们或真心或假意的连着向清婉道贺;大小官员们也不断颂扬着张博裕将军的丰功伟绩。整个馆内一派歌舞升平君悦民欢的热闹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