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晓芙第一次看到如颜真正笑,不是平时自嘲的冷笑,而是会心的笑,一时看傻了眼。早前在病中,如颜躺在床上只觉得她长得花颜月貌、仙姿玉色。可惜后来发现她是个不爱笑的冰美人,虽是般般入画,但总觉得少了些生气,现如今居然看到如颜笑了,简直就是灿如春华,皎如秋月,世间难寻。怪不得,主上会怜她如玉,惜她若宝。
如颜闻言一愣,直直看着身边的宫女。晓芙以为自己多嘴说错话了,又低下头来不敢再说,内心惶恐不安。
“是啊,我都忘了我有多久没这么笑了,真有些不像是我了。”如颜摇头苦笑,“以后要多笑笑才是,谢谢你!”说完笑着对晓芙道谢。
晓芙顿时惊呆了,她居然会跟自己说谢谢,这是她从来没有遇到过也没有想过的事。不可置信地偷偷看着如颜自然的神色。
又有小太监喜滋滋地往外跑,娘子今日居然笑了,得快去禀报皇上。
吃过饭,如颜有感而发,想要写字,于是要来了纸笔,伏在案上胡乱写着。正用神,忽然听到外面齐呼万岁,就见一身青色常服外罩玄色斗篷的主上掀帘而入,满脸喜气,笑容尤甚,退了斗篷,走到如颜身侧,躬身来看她写的字。
却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看得他瞬间变了脸色,一阵怵目惊心。
如颜望着他的头顶晃了神,慢慢伸出手,捻起他头上的东西。
“诶,凉!”主上一把抓住她的手,她手里的东西就颤微微落了下来。
“雪~”如颜盯着缓缓下落的雪花,喃喃自语,神情恍惚。
主上一时有些怔住了,心中一酸,小丫头最喜的就是玩闹,如今当冬,却连雪都无法看到。转念笑着对她说:“我带你出去看雪,可好?”
如颜回神,皱着眉头疑惑地看着他,仿佛在问:真的可以?
主上暖暖一笑,“来人啊,给你们主子换身衣裳,我们要出去。”
立马就有宫女过来扶如颜去更衣。不多时,一身粉色夹裙的如颜就出现在了主上的眼前,此时,宫女已经给她着了一双厚厚的毛靴,又戴上了护手,塞进去一个暖炉。主上过来给她罩上了一件火红的猩猩绒斗篷,把斗篷的帽子给她戴上,又仔细包好才系上了结。扶着她小心翼翼往外走。早有太监,打着帘子恭送他们出门。
走出屋门就是一个小院子,院子积了很厚的雪,只被人清扫出了一条主道,屋檐边上挂着长长的冰锥,晶莹剔透。漫天的雪花飞舞,整个世界一片银装素裹。
如颜往前几步,停在院中,抬头仰望着从天直直下落的雪花,笑了起来。
主上在一边看得愣了神,一股湿热涌进眼眶,他忘了多久没有见过她的笑容,他以为此生再难看见她这样的笑容,美得令人窒息。他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扰了尘世的精灵,疑心,一喘气,她就会从他眼前消失。
如颜转头见他怪异的眼神,轻声问:“怎么啦?”
“没什么。”他笑着朝她走过去,伸出手在她脸上试了试温度,还好,并不凉,幸而院子里没有风。又轻轻把她揽进怀里,心里陡然战战兢兢。
“只是,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说完,他眼眸流转,含笑看着她。
如颜低头靠了过去,没有说话。但对于他这样就够了。他就这么静静抱着她,时不时帮她紧一紧外袍,享受着这一刻的安宁,多希望时光停留、岁月静默,她一直在他身边。
“我带你入未央宫,可好?”过了好一会,主上突然开口。
如颜身子一僵,直起来,从他怀里走出,背对着他摇了摇头。
“待在我身边不好吗?”他不解。
“你是让我臣服于杀我的女人,还是要我日日等待你的召见?”如颜漫不经心说着,开口却是讽刺。
“你这是什么话?”主上眉头一皱,十分不悦。
“不是吗?”如颜回身反问,一双眼睛像是质问着他。
主上心中有些闪避,可正对上那双尖锐的眼,心中升起一股火气。
“我自然不会让你再受到她的伤害。”
“喔?那,谢过陛下了。”如颜轻蔑回道。
“你!”如颜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他,本想发火,可最终压了下去。
“你好好想想吧,我改日再来看你。”说完,他大步流星往外走去,只余身后众人恭送,高呼万岁。
“娘子,您这是何必呢?皇上难得来一回……”见主上走远,晓芙忙上前劝慰。
“你下去吧,我站一会就进屋。”如颜冷声道。
“诺~”晓芙行了一礼,带着众宫女太监走开了,不敢打扰,只远远看着她。
如颜本来想哭,可不知是最近流的眼泪太多还是因为屋外天气太冷,眼泪都流不出来,只积蓄在她的眼里,涨得厉害。
何必呢?是啊,何必为难自己呢?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再这样下去,和他就终将走远,只怕到时还没等到她人老珠黄就已经被他厌弃了吧?毕竟他的爱,那么广阔,可以分给那么多的女人,而自己的爱,只有这么多,全都给了他。
夜半无眠,披衣坐起,开窗望月,不知归途。
“进来吧~”如颜刚打开窗户,就见月下人影一闪,淡淡地说了一句。
过了一会,门“吱呀”一声开了,霍去病一身秋水色的长袍站在门口。
如颜一直都知道晚上有人在外面看着她,起初以为是他派来保护自己的人,直到那天晚上,感觉到有人近到了床前给她抹眼泪,一早就猜到是霍去病,可当真正看到他时,心里还是小小的吃了一惊。
“坐。”如颜开口。
“你知道是我?”霍去病显然很是意外,他一直想着的就是不要惊扰了她。
“嗯。”如颜略一点头,就转了头去看窗外的月光。霍去病也关了门,坐到窗下。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如颜低低吟诵,“以前常常改编这首诗,当做笑话来玩,现如今才知道,它有多应景。”
这是唐诗,霍去病自然没有听过,但看着如颜,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浅显而深刻的道理。
“想家了?”
“想啊,无时无刻不想,本来以为这次能回去了,没想到还在这里。”如颜心中无限感慨,不禁自嘲。
忽然听到一阵关节扭动的响声,只见霍去病铁青着脸,双手握拳,愤愤然的样子。如颜这才想起来,卫子夫不就是他的姨妈。一时心里有些堵,脑子也混乱起来。
“我代我姨母向你赔罪。”霍去病双手抱拳,对着如颜拜了下去。
“没有人要对别人做的事负责。”如颜心里舒坦了些,但仍淡淡说道,继而转头望着窗外,不再看他。
霍去病闻言一愣,虽然如颜的话说得有些奇怪,但他明白,她说的是事实。对于如颜中毒的这件事,最懊恼也最无能为力的便是处在中间的他。他不敢相信,却不得不相信。
“你走吧,不要再来了。”如颜依旧淡淡的,却是不容反抗的语气。
“你,保重!”
霍去病起身跨步离去,刚打开门,就回身说了句,然后就听到门“哐当”一声关上了,屋里屋外又恢复了静寂。
眼泪还是顺着如颜的脸颊流了下来,对不起,霍去病,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够给你了,万不该再牵绊你的真情,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你再左右为难,受这煎熬。
经过几日来的思索,如颜终是想明白了,帝王之爱,不过三日。她不愿意为这三日的情,赔上她一生的自由。若是如此,不如在彼此还相爱的时候结束,日后,在他的记忆中就是她最美的样子,最浓的情意。也不枉自己来这一世走一遭了,那颗无名指上的痣真实的存在过,就已经足够,人不能够太贪心。和尚的叮嘱,还有无常山人的勿念勿执,她现在,终于有所领悟了。
只是,她也明白,骄傲如天子,恐怕宁愿她死也不会放她走,这个想法让如颜感到心痛,但理智告诉她,必须相信。毕竟,她要甩的是当今圣上汉武帝,断没有这样的道理。所以,她要逃,逃到天涯海角,逃回月氏,纵使他再爱她,也绝对不会大张旗鼓的寻她,长安城里真正见过她的又没有几个,所以,若是小心,她是能够离开汉朝的。她深知,一个女人一定要有自己过好日子的能力,要有别人没法拿走的东西,这很重要。
下定决心之后,如颜像是变了一个人,认真的开始调养起身体来,按照太医的吩咐,按时吃药,好好吃饭。有空的时候就到院子里透气,勉强做着一些软运动。
果然不出一个月,如颜的身子逐渐好了起来,她又开始耍他教她的玉笛,把他送的那些补品都让人做了来吃。经过一番努力,也可能是如颜心境变化,心里有了奔头,年关将至的时候,如颜的身体已经好了大半。
只是要如何出逃,她还没有想好。这段日子已经把整个庄子转了个大概,出了这个小院,是庄子的大园子,园子出去是正堂、书房一类,最外面才是庄子的大门。后来有一日让如颜发现,园子东侧有座假山,山下有条回廊,廊子尽头有个小门,只是小门外面是什么她实在是没办法知道。
这一系列的变化都传到了主上的耳朵里,如颜能够重新好起来,他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只是,他仍是鲜少往庄子里去,经过上次的事,他决定冷一冷她,让她想通,最后妥协,答应随他入宫,只是他没有想到如颜正在谋划一步一步离开他,他忘了如颜不同于其它的女子,他不知道她有独自生活下去的勇气。
是夜,如颜半夜梦回,又隐隐看到窗外有个消瘦的人影,心中一阵叹息,何必呢?窗外的人站了好久,才不舍离去,害得如颜整夜无眠,以后夜夜见那身影,却无法做声,只能装作不知。两个人,一个窗里,一个窗外,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其实,霍去病是在听说如颜近期变化的消息时才又开始半夜探访的。如颜日益好起来,他自然满心欢喜,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举动,让他内心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可真要说是什么,他也猜不准,只好日日来守护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