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某天,我出院了。
媒体上关于幼女刺杀父亲情人的新闻轰轰烈烈了一阵,终于在秋鹏一家的缄默和千秋世纪的公关下在三月底销声匿迹。舆论的导向全部同情被迫举刀刺向我的童童,当然,我对此毫无意见,我也完全的同情她,至于自己,我只遗憾那一刀刺的不够深。
秋鹏的心理素质极佳,在我面前他总是一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也不会有所改变的神情。没有出事以前,我将这种表情称之为成熟。现在,我将这种表情称之为鄙琐。
他牵我的手,随他。
他吻我,随他。
只是,我眼中的火苗熄灭了。他察觉到了,依旧自信的人为自己能够为我重燃火苗。
“伍小姐,您身体好了?”出院回家的那一天,门卫恭敬的望着我敬礼问好。
我对着他微微一笑,瞬间读出了他心里的真实:不过是一个用钱买得到的女人,将来我有钱了,一定也会在这里养一个女人,任我为所欲为。
走进电梯,被秋鹏揽进宽厚温暖的胸膛,眼望着电梯门缓缓合拢,门卫恭敬的神色消失在冰冷的缝隙间。我这才长长的叹息,秋鹏敏感的揽紧了我,用下巴轻抵着我的额头。
“想什么?”他问道。
“在想又是一个被城市繁华假象迷惑的人。”
“你是被什么迷惑的?”他抬起我的下巴,纠结着我的眼睛追问道。
“我的灵魂卖给了魔鬼。”我不得不承认秋鹏仍然有点燃我的能力,仅仅是这样胶着的目光纠缠,我内心的深切欲念就会蠢蠢欲动。甚至忘记了胸口刚刚结痂的伤疤。
是的,我被他点燃了。回到公寓,秋鹏一把将我抱起我们纠缠着翻滚到床上。他吻我的眉毛,下巴,颈项,锁骨。我的身体,他竟是比我自己还要了解。从他不常见的战栗中,我这才感觉到他对刺伤事件的惧怕,他似乎试图在我的怀中寻找慰藉,寻找温暖的气息。我,何尝不是。
喘息着趴在柔软的床上,我依然承受着秋鹏的重量。他覆着我,仿佛一离开我就会消失。他额头上的汗珠滚落在我的脸颊上,汗珠蜿蜒而下,挂在笔挺的鼻子尖上。我感受着那渐渐微凉的晶莹珠子从灼热到冷却。
“语侬。”他沙哑着喊道。“我已经安排好了,后天我们就去希腊。”
希腊。希腊。那里有神庙,有宙斯,有高大的廊柱,有微风吹过幡然掀起的女人的绸裙,有巨大石块堆砌的城墙,有铺洒的令阴影无法躲闪的灿烂阳光,有蔚蓝的令人心醉的爱琴海。
后天吗?好像是他结婚纪念日,这个日子从来都是我的流放日,怎么?竟然放弃过纪念日选择跟我在一起?
我没有理会,闭上双眼安静入睡。
秋鹏的电话适时响起,优质秘书婉转的话音传了来:“董事长,您今天有一个重要的电视会议。”
“知道了。”挂上电话,那个冷静到极致的秋鹏换上他成功男士的外衣,吻着我的脸颊轻轻说道:“接着睡吧,晚上我回来看你。”
床榻蓦然抬高了些,空气徒然冰冷了些,他关上门,开始他的踌躇满志。
这男人,没有女人能够免疫的。这几年来,我或许应该偷笑自己是他唯一的外遇。对我没有真情?不可能。但是爱我超过他自己?更不可能!
门关闭了很长时间。我仿佛突然复活一般从床上跃起,赤着脚跑到五斗橱的面前,拉开第一个抽屉,拿出里面的粉红色圆形鞋盒。熟悉的花纹,变旧的色彩,一切都好像发生在昨天。
打开盒子,拿出那双从地摊上买来的鞋子,拿出那双我出卖给魔鬼的鞋子。
将赤着的双足塞进去,呵,多少有些不舒服。这双脚啊,现在也金贵了。快变成睡在豌豆上的公主了。在走到衣柜前,拿出一套简单的衣裙。上衣是薄薄的黑色毛线高龄针织衫,下衣是长长曳地棉布长裙,藏青色的。窗外偶有春风吹度,我想了想,又穿上一件窄小的牛仔上衣,斜挎上一个小巧的手工编织皮绳包包。
我的头发凌乱,身上仍然闻得到淡淡魅惑的欢好气息。秋鹏带着这股气息去商场征战,而我,要带着这股气息去逃亡!
望着秋鹏,他深邃的五官总能轻易让我沦陷。听着秋鹏,他慵懒带有磁性的声音总能轻易让我颤动心弦。触摸着秋鹏,熟悉的触感总能给我冰冷的心带来温暖。
不,我不能再留在这里,留在这里,一切又会回到原点。谁又能知道生命中的第二刀什么时候会刺中我呢?我又怎能心安等待着早晚会到来的第二刀?
童童的憎恨,童童的灵异眼神,不,不能再出现一次了!
走出公寓的大门,感受到久违的阳光暖暖的笼着我,我仿佛又回到了大学刚刚毕业的时刻,走出过去,迎接崭新的未来。
走着,走着,从来没有这么平静的走着。
身边从喧闹到安静,再一次喧闹,再一次安静,反反复复,回回转转。
道路两旁不知什么时候布满了白玉兰树,不太温顺的春风打着快乐的旋围拢在我的身边,好心的带来了玉兰花婷婷袅袅的馥郁香气。耳畔突然传来了一阵幽远的叹息:唉……
我惊住,愣在原地呆呆的望着四周。这里,是闸北路,好像,阮玲玉的故居就在附近。
想起那个芳华早逝的温婉女子,想起那个倒在雪地里用鲜血哺养孩子的女子,想起那个只为人言可畏结束生命的女子,想起那个死后几十万人自发为其送葬哀痛的女子,想起原本可能生活的更快乐的女子,想起那个一条眉毛要画一个多钟头的女子……
去看看好了。我缓缓抬起脚步,慢慢前行。
穿过沁园村村口左边第二个弄堂口,席卷而来一阵古老的风。抬眼望过去,老洋房光影迷离,阮玲玉故居的窗台上,古铜色的阳光闪耀了我的眼,暗红的墙面,油漆斑驳的门窗。这一切都令我迈不开步子。只有这样的房子,才承载得起让人追忆的脚步。而我豪华的公寓又算什么?钢做的筋骨,水泥倾注的肉身,岁月轻轻一吹就没有了。什么都不会剩下!
手探上斑驳的门,竟像是灼痛了我的指尖。说不清害怕什么,我转过身,飞也似的逃离这里。弄堂口坐着一个修鞋的老鞋匠,奇怪的盯着我看了很久。
跑到气喘吁吁,跑到不知身在何处的时候,耳旁汽车的喇叭声拉住了我的脚,门打开了,售票员不知对着我说了些什么,总是我迷迷糊糊的上了汽车,颠簸了许久,汽车停了,售票员很不满的望着我:“都下完了,你还不下?”
走出去,望着满眼的陌生,赶忙回头问道:“这是哪里啊?”
汽车尾气凶狠的吹过来,席卷着售票员的暗哑声音:“朱家角。”
朱家角?
我怔忡望着眼前的熙熙攘攘,来自各地的旅行团在导游喧闹的扩音器声中自觉地排成列队,头顶着亘古不变的旅行社廉价帽子,像一群可笑的大头兵跟着导游开始古镇之旅。他们自然是先要去古镇上的店铺购物的,然后吃饭,再然后购物,再然后还是吃饭。
我彷徨着朝人烟稀少的地方走去,此刻天色昏暗,自是没有其他的选择余地了。恐怕,今夜就要在这喧闹的古镇渡过了。
也好,我需要陌生的感觉。我需要任何能够帮助我远离上海记忆的感官知觉。
循着飘着酒香的古镇街道,一阵栗子肉粽、箬叶烧肉的味道混搭着酒香直窜进鼻息。想停下脚步,可是耳边仍是隐隐约约的传来天南地北的方言声,显得热闹而恐怖。
无法,只得继续前行,直到彻底听不见那喧闹。
不知道这里的普通民居欢迎外地游客吗?怀着忐忑的心情,我试图敲开一扇紧闭的大门。原是不敢的,只不过看着仿佛被油烟熏烤了一个世纪的窗不停冒着飞卷的炊烟,心中就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
‘笃笃笃’不紧不慢的敲了三声。
门很不情愿的‘吱呀’着打开了,一只通体乌黑的狸猫率先冲了出来,对着我‘喵喵喵’的直叫。
我吓得紧退几步,这才看到了主人的脸。
“这位小姐……”这是一位戴了花镜,满脸褶皱,但却很精神的老先生。他围着一条油腻的围裙,手中拿着一个滴着油的锅铲对着我问道。
“呃!”我有些紧张,一股打搅了旁人平静生活的歉疚涌上来:“没,没什么,我还以为这里是可以借宿的民居。你继续忙吧,我再找找。”他不置可否,缓缓关上了门。
刚刚走了两步,不知谁家从楼上倒下了一盆凉水,将我从头到尾浇了一遍!
我的心情本来就如坠低谷,此刻望着不知是洗米水还是洗菜水抑或是洗脚水顺着我的藏青色长裙迅速滑落滴滴的‘啪嗒’在我那失去了高跟的皮鞋上,更是阴霾的连斥责的能力都丧失了。
大约愣了十秒钟,我这才重新抬起脚步朝前走去。
身后,‘吱扭’一声,那扇门又开了,老人举着锅铲问我:“会炒菜吗?”
我扭头望着他,点头。
“快进来,我的菜又炒糊了!”
稀里糊涂的进去,被稀里糊涂的套上那件油腻到极致的围裙,我看到了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匪夷所思的食物。
“这是什么?”我指着一盘碳化了的黑乎乎东西问道。
“这是炒鸡蛋。”
“这又是什么?”我指着一锅洗碗水似的汤水问道。
“这是煲的牛筋汤。”
“你不要告诉我这是米饭!”我指着一大碗如锅巴状的物体咬牙切齿的问道。
“就,就是米饭。”老人的声音渐渐像蚊子哼哼。
那只黑色狸猫就窝在房梁上,乐呵呵的冷眼望着我们。
忍无可忍了!我顾不上浑身的狼狈,捋起袖子开始清理眼前的一切垃圾。那老人吝啬的很,跟在我的身后一个劲儿的嘟囔……
“这个不要扔啊!这个小白可以吃。”小白就是那只黑色狸猫。
“啊,不要啊,这个炒鸡蛋还是不错的,沾着蒜汁吃就没问题了。”
“你怎么连这个也扔了!这汤夜里自然有人会喝!”
我高举锅铲,怒目而视:“鬼才会喝!”
话音刚落,真得有鬼!一个莽撞的鬼!
只听一阵与古镇很不搭调的赛车重低音‘嗡嗡’的飞驰而来,竟撞开了古旧的木门一直开到了天井。
那是一款黑色YamahaYZF—R1,我只看到一阵黑影闪过,紧接着是‘蹬蹬蹬’的上楼声。他的脚步极重,我都害怕这古旧的木质楼梯会被他震塌,不过,楼梯还是结实的,就是看热闹的小白被震的跌落下来,‘喵呜’着离开了。
我看着天井的一片凌乱,放下了手中预备倒掉的汤锅:“你说得不错,夜里会有鬼来喝。”
老人看看我,又看看脚步声消失的房间,刚想说句话。却又被房间里传来的震耳欲聋的音响堵的没了言语。
“他究竟是谁?”我实在是忍不住了,问道。
“他是少爷。”
少爷?这个年代还有这样的古董词汇?
甩甩头,走回厨房,接着料理今晚的膳食。我虽然平时从不做饭,但却有一个特长,但凡是吃过的东西都能做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