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家的公子要娶济世坊钱掌柜的侄孙女。
一连几日,京城的大街小巷、酒楼茶馆到处都能听到有人拿这事做谈资。
上官飞城年过弱冠,早已到了成亲的年纪,只是这身份摆在哪里,想找一个门当户对又能担起上官家未来主母身份的女子实在不太容易。再者上官飞城本人目光极高,上官云裳也不是个能轻易糊弄过去的人物,一来二去的便拖了许久。至于另一位主人公,那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女子据说很的钱掌柜的喜欢,虽然济世坊不过一个小小的药坊,可钱掌柜说了,拿神医药方做陪嫁!
一时间,众说纷纭。
第一日,杜仲兴高采烈的回来说,济世坊的那位楚姑娘生的那个标致哟,九天仙女下凡都比不上!佩人家上官公子,绝对的男才女貌,天生一对!
云深想了想,这话该是那位媒娘传出来的。
第二日,杜仲面如土灰,愤愤然地说是钱掌柜拿神医药方做诱饵,拐骗了上官家惊世绝伦的公子,为的就是他那个模样堪比东施的嫁不出去的侄孙女。
云深眨眨眼,这话该是出自那些上官飞城的死忠分子。
第三日,杜仲咬牙切齿的目露凶光的又说了一个版本,钱掌柜和他侄孙女阴险狡诈的很,死缠烂打无孔不钻,借着神医药方的幌子给上官公子下药,若是他坚决不娶,便让他一生无后。
云深摸了摸下巴,这话可真勾歹毒的,估计和钱来也有仇。
第四日,杜仲面色稍好,叹了一口长气,说上官公子和那位楚姑娘是对苦命鸳鸯,一见钟情却又碍于对方的身份地位相差太远,好在济世坊的钱掌柜及时出手相助,才让两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云深挑眉,估摸着这大概是那些伤春悲秋的才子佳人的空空幻想。
第五日,杜仲淡定了,简简单单的说那是一场风花雪月的偶遇造就了一段旷世奇缘。
云深琢磨了好久,觉得这话挺像上官云裳会说的。
第六日,上官家的聘礼蜿蜿蜒蜒了一整条街,抬进了济世坊后院。
钱来也苦着脸,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一面是长长的一串聘礼,走了一个上午还没抬完,足见上官家的阔绰,另一面是楚云深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心底苏环瑜阴笑发狠的阴影也总是挥之不去。
“云深,你真的不知会你姑姑一声?”
“嗯,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她毕竟是你姑姑,成亲这种大事……”钱来也说到一半,愣了,“什么?”
“她云游四海居无定所,我怎么知道她如今在哪儿?”
钱来也还以为她要像前几回那样说“嗯,不需要”,结果突然冒出这样一句大实话,有些反应不过来。怔愣了半晌,钱来也盯着那绝美的容颜有些吃不住,瞥开眼瞅了瞅手里的礼单,喟叹了一声。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云深,成亲是要有高堂在上的。”
楚云深低头侍弄草药,抬头看向钱来也,不动如山。
钱来也一僵,被她看的发毛,啧了一声凑近低语道:“我到底不是你叔祖,日后你姑姑来问,我不好交待啊!”最重要的是,苏环瑜要是知道他随便卖了她家侄女,绝对会扒了他的皮来点天灯的!
“不要紧,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钱来也一噎,突然的不知道下面该说些什么。成亲不过是走个过场,这话恐怕也只有楚云深这样的女子才说的出口,不,或许苏环瑜也曾经这样说过。钱来也此时深深深深地觉得,他上辈子一定是欠了这姑侄俩。
暮春,早过了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时节,一枝梨花压海棠的情景也不多见了,只剩的越来越葱翠的枝桠。
菱花镜前的女子正襟危坐,双目微闭,神态静谧,近了,还能察觉到她的呼吸绵长。梳妆嬷嬷眼角跳了跳,又跳了跳,凌厉的眼光扫过一旁神情有些呆滞的上官家小姑以及颇为得意的杜媒娘,伸出食指轻轻在一身火红嫁衣的女子肩上一戳,毫不意外地瞧见她缓缓受力倒向一边。
“呃?”
上官云裳急忙上前扶住人,正要抬头呵斥,却发现靠在她怀里的女子依旧没有半分动静。惶惶然抬头,接到梳妆嬷嬷的一记冷哼。
想她从出师至今做了三十年的梳妆嬷嬷,给多少嫁娘装扮过,还从未见过像她这般半道上睡过去的!
上官云裳干笑了两声,讪讪地低头。
杜媒娘愣了愣,神色窘然地打量了一番这位她所见过的最美的嫁娘,轻咳了一声,说时辰差不多了。
这一日,正是上官飞城娶妻的吉日。
拜别钱来也,云深被媒娘背上花轿,一路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地往上官府中而去。
手中揣着一只红艳艳的苹果,头顶大红盖头的云深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眼角逼出几滴睡泪。
嫁人,真是一件颇费心力的事。
伤筋动骨一百天,云深弯腰摸了摸脚腕,还微微泛疼。有些不满地扯了扯身上这件据说是用金丝银线勾成的大红嫁衣,云深对上官飞城如此心急火燎的要把她娶进门的行为颇有几分微词,好歹也该等她的脚腕好一些了再说的。她就算再是不在意嫁谁,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好的,就像之前媒娘来看她,哪怕不喜欢上妆,她还是要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毕竟瞧这媒娘的模样,回去后定要给上官家的长辈报告的。
默默叹了一口气,云深心底暗忖着要怎样好好讹一讹上官飞城以弥补心灵的创伤。
上官府外,门庭若市,宾客盈门。
火红色的绸缎将上官府上的匾额狠狠绕了三绕,正中垂下一朵红绸打大花,门前一对张牙舞爪的石狮子也被家丁仔仔细细清理过一遍,在脖颈处系了相同的绸缎,很是喜人。
所有人面上都是一派喜色,笑容可掬,心底却在暗暗想着坊间流言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上官飞城成亲,连当朝太子都送来了贺礼,所以对他新娶的妻子有几分好奇也是正常的,毕竟有这样一个不平常的丈夫,再是低调的女子也被迫变得高调了。
秦居远拍了拍新郎官,眼底神色不定,“真有你的!”
上官飞城淡笑,朝着不远处同他颔首示意的年轻公子拱手回礼,转头道:“长幼有序,接下来就该轮到云裳了。”
“你觉得楚姑娘嫁进来以后她还有这心思?”
“居远,我可以认为你这是在嫉妒我么?”
“我只是很佩服你的速度。”
上官飞城一眼瞧见了陆昭云,朝他点了点头,继续和秦居远道:“你的确应当加把劲,管好云裳,别让她来抢云深。”
秦居远看着上官飞城一阵无语。
“飞城,恭喜恭喜!”陆昭云一面走来,带着风流不羁的笑,一面还不忘照看他的宝贝妹妹不被人群挤到。
“多谢!里边请!”
陆昭云点头,上官家娶妻场面比较大,他要道贺倒也不急于一时。
秦居远回头看了两人一眼,耳语道:“顶着太子妃的头衔也能四处晃悠?”
“她现在还不是太子妃。”
“那也快了,陆家可是从多年前就开始谋算着这事,虽然太子对此并不怎么在意。”
上官飞城笑了笑,“这干我什么事?”
秦居远也同样不落人后地笑,“你不知道她先前中意的人是你?”
“那又怎样?”
秦居远愣了愣,对啊,那又怎样?上官飞城都要成亲了,哪怕陆华浓再有心,也该看看两人的身份。一个是明眼人心知肚明的就差一道敕封的太子妃,另一个是摆满五十桌宴席,娶了妻成了家的有妇之夫,完全走在两条道上永远不会有交集的两个人啊。
*
上官飞城此人很难让人琢磨的透,好比前一日还在暗自兴奋着自己终于认清了这个反复无常的上官公子,结果第二天就被推翻,进而被更深的谜团给吸了进去,于是不由的想前一日自己发现的到底是真实的上官飞城还是他故意装出来给人看的。
这世上有一种人,一眼看去就能将性格猜出个七八九分,可越深交却越怀疑,越熟识便越搞不懂。上官飞城恰好属于这种人,并且还是其中的佼佼者。
因此,连上官家的长辈都看不透此人,不知道这小子到底从哪里学的这本事。
无欲无求的人永远是最难对付的,因为他没有弱点,也就找不到可以攻击的地方。但,这一日,情况似乎有那么些微妙的不同。
新嫁娘窈窈窕窕地被媒娘从花轿中扶了出来,刚站稳,连轿夫都还没起身抬走空轿,便被匆匆赶来的新郎官一把抱起,稳稳扣在怀里。
送嫁之人皆是目瞪口呆,见过猴急的,没见过猴急成这样的!
“我说上官公子啊,你这……”杜媒娘愣了愣,立刻板下了脸,就算是上官家,也得按着礼数一步一步来才行。
“云深身子弱,礼数从简就好。”
杜媒娘吃了个憋,的确,这位新郎官早先就吩咐过,新嫁娘体弱,禁不起折腾。
原本等着搀嫁娘的丫鬟们面面相觑,嫁娘被新郎官抱着,那她们要做什么?
于是,当堂前准备着见礼的众人瞧见上官飞城抱着嫁娘一步一步稳稳走来,身后跟着四个面色僵硬的丫鬟,顿时觉得诡异万分。
上官云裳站在上官夫人身后,低喃了一句:“不愧是哥哥!”
上官夫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又转头看了看上官凛,见他面色如常,暗自撇了撇嘴,算是默许。
云深这还是第一次被一个男子这样抱在怀里,哪怕是宋溪风都没敢这样抱过她,一时僵硬,换来头顶一阵闷笑。沉了沉脸,楚云深面色不豫,可惜她盖着大红盖头,谁都瞧不见。
拜过天地,敬过父母,哄闹过一番,上官飞城扶起云深,一脸的笑意。
钱来也叹了一声,在嫁娘被送进洞房之前先一步起身,拦下了二人,顺手从杜仲手上接过一只紫金溜边的锦盒。
“叔祖没什么好给你的,这盒子里的东西权当是给你的嫁妆吧。”
众人愣了,济世坊虽然远远比不上上官家,但要说送嫁之物只是这一只小盒,难免也太说不过去了。
“这是?”上官凛不温不火,满身和气地开口问。
钱来也豪爽地大手一挥,满不在乎地说:“不过几张早年的药方罢了。”
药方?药方!神医药方?!
整个堂前都静了下来,但凡猜出一二的人都把目光死死投向嫁娘手中捧着的小小锦盒,仿佛要将之看出一个洞来。
难道说济世坊这个恨不得钻到钱串子里去的掌柜的真的要把神医药方当做陪嫁?
难道说上官家真的是为了这神医药方才娶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
难道说这两家人背地里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私下交易?
一时间,原本静谧的堂上响起了一片的窃窃私语。
钱来也扫过一眼,双眉向上一挑,哼哼了两声。
一只空盒子外加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语,这一加上一的换得的效果可远远大于了二。
钱来也顾自坐回上位,朝上官凛笑了笑,低头抿了一口茶水,再次叹一声那丫头的古灵精怪。既然是她自己排的这场戏,他也乐得做个甩手掌柜,上官家家大业大,多一个麻烦不多,少一个麻烦不少,神医药方的事就丢给他们去操心吧。
人,就是要懂得物尽其用!
随随便便的就勾走了他孙侄女,总要留下点报酬的!
上官飞城低头看了一眼被自己媳妇儿捧在手里的锦盒,低笑了一声,猜想这只小狐狸此时肯定满眼的得意。无奈地摇了摇头,上官飞城弯腰一把横抱,将人锁在胸前。
“你是故意的。”
大红盖头下的楚云深嘴角一勾,动了动身子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舒了一口气同样低语道:“那又怎样?”
对她这么快就能适应并且最大程度地获得福利的行为感到兴味盎然,上官飞城伸手掐了掐她隐在嫁衣下的白嫩手臂,“你这是报复?嗯?”
一个“嗯”字,说的九曲十八弯,尾音还懒懒的勾着向上一翘。
云深心底一颤,又被他的动作吓的一惊,抿了抿唇,撇过头去不予理会。
上官飞城心情大好,竟是轻笑出声,大步朝洞房而去。
周围的媒娘丫鬟仆妇们皆是一个怔愣,大堂之上便如此亲亲昵昵?
上官云裳兴奋的两眼放光,难以自拔,“哥哥好帅!”
所谓洞房,不过就是上官飞城原本的屋子再贴了几个大大的双喜字,其余一分也没动过。不是因为上官家吝啬,而是实在没什么好再重新添置采办的。
外屋上大理石板的小圆桌泛着青黑色的光泽,早已被擦拭的锃光瓦亮,压着大红的锦缎。半人多高的红釉宝瓶对立而置,琉璃子串成的帘幕被当中分开到两边,好似水帘福地。内屋摆着一张大床,红木雕花,蝉纱轻拢,四个人睡都绰绰有余,如今正撒满了八宝莲子。
可惜这穷奢极欲的屋子云深看不到,眼前依旧是一成不变的江山一片红。
一个动荡,感觉被人放到了塌上。
云深皱了皱眉,身下一大堆七零八落的玩意儿实在硌得慌。伸手一摸,不明所以,抓了一把放到盖头下一瞧,莲子、花生、红枣、栗子……这都是些什么东西?上官飞城有吃夜宵的习惯?所以撒了满满一床铺?
默了默,云深忽然觉得她日后的生活会过的很崎岖。
眼下挑进一杆秤,云深下意识地往后一仰,无奈这杆秤的动作实在太快,头顶一轻,眼前一片光明。
突如其来的亮光很是刺眼,云深眯着眼好半晌,抬头,不巧正瞧见某个面上笑意绵绵,实则万分戏谑的男子。上官飞城原本就长的俊朗非凡,此时一身的红衣,不但没有显出一分的女气,反倒平添了几分邪魅。
“啧,果真倾国倾城的堪比妖孽!”
云深额际的经脉一个抽搐,不可自制地蹦跶了两下。
“上官公子!哎,我说上官公子!”杜媒娘一边喊着一边匆匆赶来,下身的罗裙翻飞,身后还带着一长串丫鬟仆妇,浩浩荡荡地绵延了一路。
不受红盖头影响的云深一个抬头,目光与杜媒娘相接,眨眼,两两相望。
杜媒娘怔愣了一瞬,登时咋舌,双目瞪圆,语无伦次。“这这这……上官公子,猴急也不能这样啊!她她她……”
上官飞城笑了笑,抬手招来自家的丫鬟两三个。“好好照顾少夫人。”
“是。”
杜媒娘顿时挫败的没有一丝反抗余地,两眼一闭,索性自怨自艾地权当不知。哎哎,她做这一趟媒到底招谁惹谁了,这一个两个的统统不让人省心!
一番闹腾,云深终于静下心来瞅了瞅四周,心中陡然冒出两个字,奢侈。
奢侈啊!
与陆家相比,那就是云泥之别!
起身拂开一片果子,云深叹了口气,暗自感慨一声,这该死的有钱人!
坐帐,从晌午坐到傍晚,再从傍晚坐到月上中天。
云深坐的瞌睡连连,头点的如小鸡啄米一般。
丫鬟们不敢上前说话,少爷吩咐过了,少夫人身子弱,要好生照顾,少夫人说如何就如何,不得有一丝差池。虽说这位少夫人生的实在气煞西施貂蝉,憋死昭君玉环,可这坐帐能坐到睡过去的,实在不多。
百般聊赖,百般聊赖,百般聊赖!
“哎?啊!啊——有人抢新娘!”
“来人呐!救命哪!新娘子被抢了啊!”
云深迷糊了一阵,心下暗忖,这叫声真凄厉,有失文雅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