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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奎元三年,我死了。

毒发暴毙于辽国王座之前,世宗帝随即下令,将我的尸体挂到城墙之上悬空示众。

之所以能够知道这些,是因为我都看到了。

准确地说,是我的魂魄看到了我死后的一切。

我一死,魂魄就出来了,大概是死得太突然,三魂七魄一时还没有意识到肉身已经上不去了,一时不信,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尸体上撞,撞来撞去都是穿身而过,这才明白自己是真的死了。

明白之后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原来人死离魂是这么回事,既不痛,也不冷,全不像想象中的那么恐怖。

然后我便狂喜,因为我竟然在空中飞舞,这对我来说是何等的自由,何等的梦寐以求。

而这一次,我几乎是心随意转,转瞬便找到了师父。

攻城先锋正战得如火如荼,但真正的大军却仍旧在都城西侧的绝壁上静静等候着。

所以我死前,如何遥望都不得见他。

乌云踏雪静静立在绝壁之上,大军的最前端,师父一身银甲,沉默地望着战火冲天的都城。

师父瘦了。

我从未见他这样清瘦过,师父多年征战,戎马倥偬,自是从未胖过,但向来修长挺拔如松如柏的一个人,短短一段时间便瘦到只留根骨在的青竹模样,那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了。

但他的脊背仍旧挺直如一杆标枪,只是所有的生气都留在一双墨色的眼里,令我感觉他若是闭上眼睛,就会整个的消失在空气里。

我仿佛被巨浪冲向高空,又狠狠地落入谷底,我冲过去,一遍一遍地叫他,拿手去抱他,但没有一点声音,双手从他身上无数次的穿透,无论如何努力都触碰不到实体。

我这才想起来,我已经死了。

而师父却在这时候突然叫了一声。

“玥儿。”

“师父,你看得到我?”我惊喜若狂地转到他面前去,他却没有丝毫反应,目光穿透我的身体。

然后我便看到他身后的几个人脸上同时露出震惊的表情,有几个人甚至向前猛冲了几步。

师父没有动。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那巍巍王座之上的世宗帝,就在三军面前,从王座上滚落了下来。

这无人能够预料到的一幕令所有的辽人都呆住了。

攻城将士爆发出冲天的喊杀声,耶律成文就站在城墙最高处,王旗下高举长刀,我还看到终于被悬吊到内城城墙上的我的身体,还未干透的满身血污在灰色的城墙上拖曳开扭曲痕迹。

徐平大叫了一声:“小玥!”目眦欲裂,眼角刹那血红。

我忘了自己已经是没有实体的一缕魂,转身就去拿双手掩师父的眼睛。

“师父,不要看,不要看我。”我绝望地重复着。

但是没有用,他的目光早已毫无阻隔地透过我虚空的手指,穿过战火,落在那具悬空的尸体上。

我听到他身后响起无数的声音,愤怒的,诅咒的,甚至还有哽咽的,但他一直都没有动,仍旧坐在马上,在绝壁之上,十万大军的最前方,脊背挺直如一杆标枪。

只有我能够看到,他眼中原有的生气,如同药室里的那盏油灯,在风中熄灭最后一点光芒,青烟散尽,只余灰烬。

我看着他抬手,慢慢掩住心脏的位置,双唇抿紧至极限,喉头一动,像是在克制地将什么东西吞咽回去。

但是终究没能忍住,红得发乌的血从刀锋一样的唇角溢出来,他将手盖在唇上,极轻地咳嗽了一声,就好像那不是一口致命的心头血,只是受了一点风。

巨大的惊恐如浪袭来,让我觉得这仅剩的一点魂魄都要被冲碎了。

左右都有人冲了上来,徐平脸上带着可怕的忧急之色,声音令人不忍卒听。

“我立刻带人去。”

师父转过头,手已经放下了,唇上没有留下一点血色。

他调转马头,目光缓缓扫过身后所有人的脸,我听到师父开口说话,声音穿透人心。

“军令未下,等。”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余狂风猎猎,战士们纷纷垂下目光,却在同时挺直身躯。

他要他们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在这个战场上,他们的统帅都不会疯,不会狂,他与他们在一起,他们可以绝对的信赖以及依靠他。

至于他自己,他是徐持徐佩秋,他是国之战将,三军之首,在这个战场上,他就该是无所不能忍的。

即使,他的心已经死了。

2

耶律成文目睹世宗帝之死,顿时仰天怒吼,一手抓着王旗跃下城墙,城门开启,竟是反守为攻,带兵攻了出来。

耶律成文挟着丧父之痛,带精锐部署全力猛攻,一时间城门前血肉横飞,匆忙迎战的攻城将士在他的滔天怒气之下被尽数击毙,马前堆尸如山,巨大的投石机倾斜翻倒在地面上,发出可怕的响声。

战场上突然响起鸣金之声,中原将士不敌耶律成文之威,放弃攻城向后撤退,我看得急切,远方一声巨响,滚雷一般炸开在天际,就连势头如疯虎一般的耶律成文都本能地抬头,而辽兵们胯下的战马已经昂首长嘶,惊恐到前蹄发软,还有一些不理会骑士驱使,扭头便要往回狂奔。

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汹涌的洪水如万匹脱缰野马,从绝壁下炸开的缺口中奔腾而出。

都护城三面环山,一面对着江水,背后便是通往上京的唯一道路,师父率军攻城之前便由绝壁之后绕道上游截堵水源引水改道,时值冬春交替,上游河段冰雪消融,水位高涨,堵住水道之山口一经炸开便能引起决堤,冰冷刺骨的洪水以席卷天地之势冲向城墙,摧枯拉朽,淹没一切,城外的辽兵瞬间灭顶,又被裹挟着冲垮了固若金汤的城防。

绝壁之上,乌云踏雪迅疾如电,沿峭壁疾驰而下,银甲战神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如同一道流星,带着十万大军冲向洪水中的城关,展开最后的毁灭攻势。

洪水冲垮城门,天空阴风怒号,城墙上将士尽散,兵卒出逃,大军随着洪水攻到,将稍有抵抗之力者尽数斩灭,水过之处血海飘橹,以尸体铺就出一条通往上京之路。

世宗帝城破之前便毒发身亡,耶律成文在洪水中不知所踪,有幸存的守将下跪求和,被武威侯一戟钉死在宫门之上。

至此,辽国精锐部队尽毁,上京最后一道防线告破。

傍晚时分,天色阴霾,我随着师父走进空荡荡的满是血腥味的城楼中,平放在地面上的身体盖着白布,布是干净的,几乎纤尘不染,在血迹斑斑的地面上突兀至极。

有几个人跟在他身后,陈庆和徐平都在,陈庆受了伤,脸上满是血污,居然也没有擦,而徐平竟然在流眼泪。

他这样一个大男人,虽然没哭出声音,但两眼比人家流出来的血还要红,弄得我都要认不出他了。

就连鹰儿也在,腹部被包扎过了,这时双爪艰难地抓着徐平的手臂,过了一会儿把头偏过去,将失了色的锐利喙子搁在他的肩膀上。

至于凤哥,进来的时候手里居然还抱着个餐盒,不停说侯爷你吃一点,你都几天没吃什么了,吃一点也好。被拒绝之后就哽咽了,说了句,“要是小玥还活着,她一定不想的。”说完就开始嚎啕大哭。

我就没见过哭得那么难看的孩子,声音又哑又难听,鼻涕眼泪一塌糊涂地混在一起,肩膀都是一抖一抖的,整个城楼就听到他的哭声了。

许久之后我才听到师父的声音,低而清晰的。

“你们出去吧,我与玥儿说几句话。”

寒气涌出来,一切都像是结了霜。

没人敢发出声音,那几个人互望了几眼,默默退了出去,凤哥哭得路都走不好,两只手还抱着那只食盒,中间撞了好几下桌椅,最后一下是绊在门槛上的,砰一声响。

还是徐平好心,抓着他的后领将他提了出去。

殿内安静下来

,只剩下我与师父。

——还有我的尸体。

他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弯下腰,修长的手指触在白布边缘上。

他那双空空荡荡的眼睛,让我这一缕魂都僵硬了。

我徒劳地挡在尸体与他之间,徒劳地重复。

“师父,不要看了,我在这里,就在这里。”

白布并没有被掀开,他又退了一步,像是在等白布下的那个人自己坐起来。

但他终究是等不到了。

他立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轻轻开口。

“玥儿,那天早晨你说,‘我很快就回来。’”

“可你食言了。”

“你一直都没有回来。”

“这些天我不能吃也不能睡,不是不想,是不能。”

“我一直存着一点奢望。”

“但那终究只是奢望。”

“在崖上的时候,我看见你了。”

“我叫你,你就消失了。”

“我知道,你是来与我道别的。”

他抬起手,如同我在那绝壁上所看到的那样,慢慢盖在自己的心口上。

“我护得了天下,却连自己的心都守不住。”

“就算踏平辽国又如何?天下太平又如何?我这里,什么都没有了。”

他说到这里,终于停顿了一下,用手掩住嘴,轻轻咳嗽了一声。

然后他摊开手,低头看了一眼。

我惊骇欲绝地看着他,看着他掌心中满是乌色的血。

他却丝毫不以为意,收拢手掌,轻声道。

“我一生言出必行,唯一一次食言,便是对你,所以老天惩罚我。”

“但他罚错了人。”

“也没有错,这是我该受的。”

他说完这一句,慢慢地吁出一口气来,然后闭上了眼睛。

我无意识地用手去接那两颗细小透明的水滴,但它们穿透我的手掌,笔直地落到地上,在平整的青砖地面上碎裂开来,飞溅出无数碎片。

我惊痛若狂,前所未有的悔恨。

我身为医者,看得比谁都清楚,这一路的不眠不休,昼夜行军,接连恶战,还有他的不饮不食,已经把师父熬尽了,能够走到这里,靠的全是最后的那点气血精神,但是就是这点气血精神,也随着那两口心头血消失了。

我错了。

我以为我做了我所能做的最好的选择。

我以为就算我死了,魂魄也能够陪伴在师父身边。

至于师父,师父心里装着天下百姓,装着万里边关,装着盛世太平,就算没有我,他也会好好地活下去的。

但是我错了。

我只有师父,师父也只有我。

这一次,不用他说出口我也能够明白。

我死了,他也……

不能活了。

4

殿门外响起徐平的声音。

“侯爷,京里来了信使。”

师父仍旧默默地看着地上被白布覆盖的尸体,一动不动。

“侯爷?你没事吧?徐平可否进来?”徐平的声音变得急切。

师父转身走到门口,推门出去,又将门在身后合上。

徐平就在门外,身边是从京城来的信使,看到师父走出来,脸上的紧张这才松了一点。

信使也不知赶了多少路,又要穿过仍未打扫的战场,浑身泥泞,还有许多不知何处溅上的暗色的血迹,脸上斑驳一片,但还是认得出的。

竟然是云旗云大人。

这张熟悉的脸立时让我想起了国丧之夜,就算我已是没有实体的魂魄了,仍旧觉得冷,忍不住又靠近了师父一些。

“武威侯安好,传皇上口谕,皇上在京内频得捷报,大喜,已定御驾出征,亲临战场与侯爷会和。”

我真想吼他,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师父安好了!

师父道:“不知皇上御驾到了何处?”

云旗抬首:“皇驾已在途中,不日即可到达。”

城楼下有人走上来,是陈庆,亲自押着一个男人,看到城楼上的云旗,脚步一顿。

而我已经震惊过度,明知师父感觉不到,还是张开双手抱住了他。

陈庆押上来的——是季先生!

徐平双目再次红了,盯着他咬牙切齿,师父的目色则是无限沉了下去,慢慢开口。

“徐平,带云大人到营中休息。”

徐平说了声“是”,两步走到云旗身边,云旗是子锦身边的人,向来识眼色,也不用催,说了句:“那云旗先下去了。”转身便走,经过季先生身边的时候像是与他对视了一眼,但夜色已沉,一切都隐藏在黑暗中,只是看不清。

“轰隆”一声雷响,空中如墨浓云被闪电扯开,天地为之震颤,暴雨如注,冲刷着洪水退去后血染的都护城。

我又随着师父回到城楼之中,双手双脚均被铁链锁住的季先生立在他面前,仍旧被陈庆押着。

“季先生。”师父吐出这三个字,声音极低。

季先生咳了一声,慢慢道:“佩秋,我有几句话想与你说,再不见你,怕是没机会了。”

“把他吊上城墙。”素来沉默寡言的陈庆竟然开口,一字一顿。

脚步声,徐平匆匆赶了回来,这么一会儿已经浑身湿透,走到陈庆身边,双目血红地盯着季先生。

师父没有说话,季先生又开口,声音居然仍是平静的。

“我是自己来的。”

“闭嘴!你这个……这个……”徐平吼了一声,低头怒视,但面对那张曾经让他尊重与亲近的脸,一句话竟然无以为继。

我同情地看着徐平,想对他说我也是一样的。

就算我知道就是这个人让我落入敌营,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但是面对他的时候,我总是恨不起来。

师父看着季先生,双目沉沉,片刻后道:“你们出去一下。”

“侯爷!”

“出去。”

仍旧是很低的声音,一分都不重,却让那两个刚从修罗战场上下来的大男人同时退了出去。

大门开启,已是夜深,殿外漆黑一片,暴雨狂泻而下,城楼下洪水仍未褪尽,暴雨之中如同瀑布奔涌,入耳只闻充斥天地的轰鸣声。

徐平与陈庆没有走远,就在门口停住脚步,默默地立在雨中等着。

雨夜如墨,我看不见他们脸上的表情,但那两条模糊的身影隔着暴雨,一动不动的,像是要把自己站成雨中的两根柱。

狂风挟带雨水直扑进城楼中,一直拍到背对门口的季先生脊背上,又打到师父脚前。

师父动了,弯腰抱起地上的我的尸体,就这样把后背门户大开地露在季先生面前,也不怕他突然出手暗算他。

连我都是一惊,门外的徐平与陈庆已忍不住同时抢进一步。

“关门。”师父抱着尸体,仍是那个声音,没有起伏的,也并不高声。

徐平与陈庆对望了一眼,脸上的表情竟有些惊恐。

关门还是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守着?

我觉得,他们在这一瞬间心中的挣扎一定强烈过可怕的暴风雨。

但师父沉默的目光令他们低头,在这里,他是一军之首,他的意志决定一切。

门被缓而沉重地合上,暴雨与惊雷声受了隔阻,转为更压迫人心跳的闷响。

季先生仍旧立着,目光落在师父手中被白布遮盖的尸体上,手脚被锁的身体带着不自然的角度。

但他开口仍旧是清晰而有条理的。

他说:“佩秋,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说完咳了一声。

师父默默地看着他,也不把尸体放下。

“我也知道你恨我。”

师父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问出三个字。

“为什么?”

我在旁边心惊肉跳

,总觉得他抱着的尸体是一件最不详的东西,也不管那尸体本来是我,只想从他手里扯下来丢掉。

季先生又咳了一声:“世上知道我父是个辽人的,只有徐老将军和你,你们父子多年来敬我信我,我一直是很感激的。”

我惊住,师父与他父亲早就知道季先生是个辽人,他们为什么还要把他留在身边,还要让他坐定军师的位置?

“我父亲早年对我说,你虽是辽人,但恨辽邦入骨,毕生之愿便是灭辽。”

季先生点头,没有一点迟疑。

“是,若不是这虎狼之邦放纵兵将侵犯关内,年年奸杀掳掠,无恶不作,我母亲如何会落到那样凄凉自尽的地步。至于我父亲,枉为一个男人,占有一个女人却不能保护她,也未能救她于水火,最后还杀尽她的家人泄愤。他将我带回辽国,却对我不闻不问,放任妻妾子女欺凌刻薄于我,若不是我逃出王府,早已被他们弄死了。这种无能可恨之人,怎配为人夫,为人父?”

季先生字字切齿,我听得苍凉,忍不住又往靠紧了师父一些。

原来师父一直知道他与辽国有所联系,但这联系却是为了灭辽而为的,这么多年来,季先生竟藏得如此之深。

他说到这里,又抬头去看师父,神情激动:“佩秋,都护城已破,世宗帝与耶律成文一死,拿下上京如同探囊取物,这一战,你必能名垂青史,而我得偿毕生所愿,死亦瞑目了。”

师父并不答他,只闭目,一字一字道:“是皇上要你这么做的?”

季先生突然沉默。

我听到这里,连魂魄都觉得冷,身体紧贴着师父,双手虚空地抱着他,眼前只剩那道明黄背影,其余世间人与事,尽化尘埃。

5

“季先生,回答我。”

季先生抬目道:“我既然来见你,就不会再隐瞒,佩秋,你已经油尽灯枯,不要抱着她了,将她放下,所有你想知道的,我一件一件说于你听。”

师父并未把尸体放回地上,而是将“我”轻轻搁在城楼中的石台上,石台长而窄,他立在台前护着,像是怕“我”会跌下来。

无论如何,他终是把尸体放下了。

季先生开口:“知道我父是辽人的,除了你们父子,还有先帝与皇上。”

师父看着他,目光如冰如剑:“玉门关一战,是先帝要你带走我母亲的,是吗?”

季先生默然,片刻后才道:“我心愿已了,等我说完,你可以杀了我。”

师父不答,只道:“先帝忌讳我父已久,那一战,你们拿我母亲逼他,他降与不降,你们都是要他死的。”

“不!”季先生断然:“先帝不过是想知道你父亲的护国忠心。”

“他不信他。”师父摇头,不再敬称先帝,只用了一个“他”字。

顿一顿,又道:“而子锦,不信我。”

他也不再叫他皇上,在他口中,只剩下“子锦”。

“是你不想战了,为了一个女人,你要把这一国的期望都扔下,你与你父亲一样,虽为战将,却存私心。”

师父望向远方,声音虚无:“我已领旨,怎会不战?”

“是,但雁门关之后呢?”

如果我还活着,一定会为了这充满血腥味的对话流泪,可惜我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了。

果然是他。

我想起子锦跪在血泊中的样子,冰雪一样的脸,将我的手从垂死的老人身上拿开时,从掌心到指尖稳如磐石,没有一丝颤动。

耶律成文以为季先生是他安插在中原的一枚棋,其实不是的。

师父以为季先生是反间辽国的一把剑,其实也不是的。

原来至高之处自有无形的手落下来,冥冥中安排一切。

我原来总觉得,子锦登上皇位,多少有些非生即死的被逼无奈在里头,但现在想来,他心机之深,手段之狠,早已到了我无法想象的地步,纵有过荒唐无稽,或者偶尔真情流露,也是草蛇灰线,浮脉于千里之外,这一局棋,他才是那个最后落子的人。

帝皇之路是这世上至险的一条路,万仞悬崖,一线浮空,路的尽头虽有巍巍王座,但一步踏错便粉身碎骨,岂是谁都能坐上去的。

子锦要的不止是夺回雁门关,也不止是铲除叛逃敌国的兄长这个隐患,他比谁都看得更高更远,他想要敌国尽灭,将这多年来的心腹大患归入属于他的山河社稷。

至于那个唯一曾被他引为知己与朋友的人,一个民心所向,却终会离开他的武将是留不得的,他可以翻手要他生,亦可以覆手要他死。他将重复当年他父亲的命运,一切都是他自己选的。

“既为天子,社稷为重,怎可心存侥幸?”

“够了。”

季先生抬头。

师父开口,声音冰冷而疲惫:“我不杀你,云旗定是来接你的,回去告诉子锦,他与先帝的苦心,徐家人都明白了。”

“……”

“替我传话,徐持既为战生,亦为战死,让他可以安心。”

师父说完这最后一句,转身抱起尸体,再不看季先生一眼,竟是要走了。

墙上唯一的火把突然熄灭,师父的背影立刻被黑暗吞噬,像是永远消失了。

我惊骇,忘了自己是没有实体的,拼命地用手拉他,想要将他拉回来。

“佩秋!”铁链声响,季先生向前跨了一步,声音里竟有忧急:“不要走,我还没说完。”

没有任何回音,连脚步声都没有。

我看不到他,他消失在连我的魂魄都找不到的地方。

我在恐惧中望向季先生,我已经没有实体了,但他还活着,还可以抓住师父,在这个黑暗的城楼里,也只有他还活着。

季先生并没有如我所愿地伸出手去,但他开口,急而快地。

“佩秋,你不想知道小玥是怎么死的吗?”

“小玥是被毒杀的,耶律成文要她来解世宗帝身上的蛇毒,因为他知道,她曾成功地把王监军和你从同样的蛇毒下救了回来。”

“世宗帝用她试用解药,她若救他,便可以不死。”

“但她没有,她知道就算她不死,世宗帝也会用她来胁迫你退兵。”

“所以她用一剂未完成的解药,毒死了世宗帝和她自己。”

“因为她,世宗帝才会暴毙城墙之上,她如此英勇,你不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吗?你也不想她白白牺牲吧?”

黑暗中传来师父极低的声音。

“原来如此。”

随着这声音,我终于可以穿透黑暗看到师父,他其实就在离我不远处,背靠在墙上,铁甲摩擦过石壁,发出细微的声响,手中却仍旧死死抱着那尸体,如何都不肯放开。

“玥儿。”

他突然叫我。

“师父,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我用尽全力答他,徒劳地想要将那具令我无比痛恨的尸体从他手中抢走。

他却只是看着那具尸体,怆然一笑。

“原来如此。”

“战士守国门,将军死社稷……我一直以为是我放不下。”

“……”

“原来是你成全我。”

“佩秋!”季先生也觉出不对来了,开始在黑暗中摸索。

“但你从没有问过我,我是不是想要这样的成全。”

他突然抬起头,目光穿过虚无,一直看到我的眼睛里,我感到一阵剧烈的痛苦,这痛苦这不该是我这个魂魄能够感受到的,也是我这个魂魄无法承受的,这痛苦令我碎裂,令我所能看到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就连这魂魄,也要消失了吗?

原来我错得这么厉害,错到老天连魂魄都不能让我留下,留在师父身边。

季先生又在说些什么,但我已经听不到了,碎裂的魂魄只剩不舍,我想再多看师父一眼,再靠近他最后一次,但黑暗如风卷尘埃,终于将我带入无穷的虚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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