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一位身材佝偻的黑衣男子,跪在灯火通明的大堂中央,丑陋削瘦的脸庞上,是从未改变的恭敬神色。
大堂正中的男人正是郑允,一袭银色华衣,身影俊挺,黑色衣带束身,慵懒倚靠在椅背之上,抬起手臂,将青瓷茶杯送到口边,袖口滚着洒脱精致的一轮金边,在烛光下闪耀着微光。
黑发披散在脑后,佩戴的银质面具令人无法看透他的面容,郑允只是淡淡开了口,听不出一分喜怒。“她人呢?”
属下规矩地回应,回答简洁明了。“今夜是月圆,所以五姑娘还是一个人坐在山头,没有回来。”
他眼底仿佛闪过一抹笑意,语气依旧是不冷不热,没有迁怒,也没有更多的情绪。“你看她,是在想什么?”
男子微怔了怔,似乎不曾料到,主子会这般发问,但还是冷静回应。“虽然五姑娘沉默寡言,但这么久了,属下还是觉得她是在守望什么,或者,是在等待什么。”
男人猝然放下手中的茶杯,漠然的声音之中,添了几分冷淡的意味。“下去吧。”
沉默寡言?这个字眼,不应该落在她的身上。他微微眯起黑眸,嘲弄意味十足,即使隔着阴冷面具,也看得出此刻嘴角挂着的邪魅笑意。
七月很快就要过去,她在阎无门内安心等待他的发号施令。
她推开双门,堂上空无一人,坐下,静候在一旁,等待了半响时间,他才从内堂走出,径自走向她的面前。
那道目光格外凌厉,满蕴着冷静疏离,默默打量着,却有着无比强大的存在感,令她觉得如坐针毡。每次都有这等的感受,无论是经历过五个月,还是五年。
从未,改变。
他的右掌,终于落在她的肩头,她抬起眉眼,感受到他的力道在暗中一分分加大。下一瞬,他的笑声,藏在冷冷淡淡的语音之中,是一种绝佳的讽刺。“直到如今,还在等什么?”
不想浪费时间在解释之上,她收拾起纷扰的心,平视着那一双黑沉的眸子。那个人,拥有世界上最令人畏惧的力量,藏在那一双眼中,即使——他此刻在朝她微笑。
他的双眼,这面容之上唯一她可以看清的地方,那浅默的笑意,突地变得愈发凛冽。“等待,是没用的人才会做的事。”
心事仿佛被他看穿,她收回目光,等待没有意义,但是她却只剩下等待的能力。
“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世上,与我有关的所有人,都已经消失彻底了。”她重新昂首,冷眼看他,笑意浮现在粉唇边,更显得疏离,刻意强调彼此的身份,嘴角最终逸出那个字眼。“主上。”
“或许还有人记得你?”他的右掌从肩头渐渐游离至上,抚上她的脸颊,她眼波不闪,带着笑意看他,他的面容依旧无法窥测,银质面具的冰冷质感,令人无法生出勇气去阻挡他的冷漠。
他淡淡的气息萦绕在她的身旁,令她无法忽略他的存在,他突地静默,下一刻的这一句,却猝然令她措手不及,无法防备。“该不会,还有漏网之鱼吧。”
她的心猛然一紧,不愿被他看出更多端倪,直直地迎上他的眼眸,那黑夜一般的眼瞳,肃杀冷淡的令人无法忘记。
藏在袍袖之中的双手紧握成拳,刻意忽略心底的波澜起伏,她神色不变地回答。“我的过去,连我自己都一并丢弃了。”
“很好。”他看着她的笃定,似乎觉得满意了,笑着点头,松开了对她的钳制。
她抽身而出,低低说道。“我先下去了。”
但,他的视线像是无数的丝线一般,依旧紧紧缠绕在她的身侧。
在他的注视之下背转过身去,一步步走向门边,踏出门槛,那庭院的晨光,彻底映入她的眼底。
像是在黑夜才出没的妖魔,承受不起在白昼行走的炙烫和明亮。那天际白日的光耀,洒落在她的身上,她突地觉得有几分刺眼。
她安静地离开,默默抬起左臂,擦拭左侧的脸颊,那是方才被他触碰过的地方。
她的眼神平静,越过一旁止步对她行礼的下人,脸颊的那侧渐渐被搓擦的发红发烫,却也不愿罢手。
郑允收回了视线,当然没有忽略她微细的动作,眼底一沉,不悦在眸中无声游走。她表面逆来顺受,却不代表她是真的服从他的任何要求。
这样的解释,令他愈发沉怒,坐回他的椅座,从内堂之中走出下属来。
他再度恢复了沉默,仿佛方才,没有任何事发生。几缕黑发垂落在他的额头,银色面具之后的双眼,是一派沉寂。
“主上,五姑娘最近大有长进。”黑衣男子的嘴角微微牵动笑意,短短几年的时间,主人居然培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成为世上完美的杀手,而阎无门的“圣女”,也是令武林中人胆战心惊的根源。即使身手不及几位年长的属下,但五姑娘生性冷静沉着,情绪不易外露,也是她最大的优点。“这都是主人精心调教的结果。”
这般的溢美之词,似乎依旧无法满足银袍男子,他吝啬对她的半句指点或是指责。
望向那庭院之内大片的红色花颜,眼神愈发深沉莫测,缓缓转动着左指之上的银戒,他的声音低醇。“这五年的时间,京城还是没人找过她吗?”
“没有,主人。”男人似乎想到什么,猝然神色一变。“不过——”
郑允的眸光突地定在他的身上,吐出一字道。“说。”
“当年的卫家,还有一人幸存着。”
没料到事情居然还有这等转变,不置可否,他无声冷笑。
男人将所调查到的一一道来,“是五姑娘的姐姐,这几年来,她一直寄住在城外的凤家。凤家似乎对她非常庇护,外人也不知其真实身份,所以属下直到如今才得到确凿的消息。”
“继续查下去——”他不耐地挥挥手,若是令他如意,这世上再无任何与她有瓜葛的人存在,她便再无可能动摇。
黑衣男人微怔了怔,一个松懈却让他多言一句。“是,主人。依属下猜测,五姑娘念念不忘的人,或许便是她的姊妹。主人……是否会让她们姐妹见面?”
郑允的语音之中掺杂着笑意,却听不到更多情绪,眼底突地变得愈发阴暗。“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还需要一个陌生的姊妹吗?”
“属下明白了。”黑衣男子知趣地起身,退下,虽然在主人身边服侍多年,也该时刻记得,主人绝不会生出半点同情怜悯。
那些都是,无能的情感罢了。
再者,玄武就要出现了,这府中没有人敢违背主上的意愿,也没有人有胆量挑战玄武的耐性。黑衣人退得及时,双门被掩上的那一瞬,从内堂之中传出轻微的声响。
从另一侧徐徐走出的并非人类,而是一只大型通体雪白的白虎,它身上仿佛写着满满当当的生人勿近的冷漠气息,与它身边的主人同出一辙。那大片的白色皮毛与那雅致从容的银色衣袍,仿佛是合而为一世间最优雅的色彩。
它似乎还未睡饱,懒洋洋地凑到银袍男人的脚边,安静地趴下,默然地舔舐着自己的爪子。只是即使这般安顺的模样,也令人无法忽略无视它慵懒外表之下蕴藏的危险野性。
他俯视着脚边怡然自得的庞然大物,这白虎是他从小驯化,跟随着他,听从着他,不过对其他人的态度却是随性而为,粗暴任性。
但,他却不愿生生剥夺它的性情——或许,对她,他也太过纵容。
他稍稍俯下身,宛如对待家猫一般耐心地抚摸着他的头颈,颀长的身影再无任何变化,冰冷面具之后的表情没人看透。他不疾不徐地吐露一句,欣赏一般地望着它依旧锋利的爪牙。“玄武,你也觉得这件事,越来越有趣了是吧。”
他的满腹计划,都藏在心底,从不主动透露说出,他不愿看到事情超出他的预料,更不想朝着他所乐见之外的方向发展。
五年前他将卫无邪救回,将她培养成阎无门的圣女,最好她记得,他才是她的主人。
这一辈子,都无法违背他的意愿。
无人留意到墙角的那一个娇小身影,隐没在无法发觉的地方,她身子僵硬,屏住呼吸,不让任何人察觉。
原来,她的姐姐,还活着。
原来,她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