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从咖啡厅回到公司的时候,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
送走了金前辈后一语不发地推开练习室的门,无暇顾及那群孩子向他投来的或是担忧或是困惑的视线,他垂眸自顾自地在练习室角落里的椅子上坐下,微微泛粉的指尖凌着手里平板电脑屏幕映射出的微光缓慢滑动。
“哥,你要喝水吗？”顶着自家哥哥们不断暗示的目光大着胆子走上前,作为年纪最小的弟弟他平日或多或少总是会享受到一些属于忙内的特权，就算是有时候和哥哥开开玩笑犯了迷糊也不容易被训斥。
“不用了。”轻轻叹了口气就连头也没抬地继续看着手里的平板电脑,那人流沙般微哑的嗓音不带任何情绪地在空气中蔓延,尾音消散之后便是猝不及防降临的冗长的沉默。
瞬间的鸦雀无声。
小孩看着自己手里特地拧开瓶盖的水瓶,他知道猫猫不喜欢喝冷水所以还特地掺了热水端过来。原本以为能让对方稍稍缓解烦躁的情绪，可没想到换来的却是那人语调薄凉的无视。
本来就只是个未成年的孩子，虽然年纪轻轻就离开家乡来到首尔当练习生,比起同龄人，心智性格各方面自然都要成熟些,可这么突兀甚至可以说是猝不及防地被拒绝,他还是会觉得难堪，觉得不知所措。
尤其那个人还是自己喜欢,想要靠近变得更加亲近的哥哥。
没有多说什么就只是这么默不作声地拿着水瓶退到一边。他本来就不是话多的性格,少年时期的练习生生涯早就让他学会了隐忍学会了隐藏情绪，他也早就已经清楚明白自己和同龄人相比,失去了完整的应该在学校父母和朋友间度过的童年。
狭隘的交际圈，寥寥无几的同龄朋友,没有广泛外部接触的结果就是交际能力与情绪表达能力的下降,而与之相对的,也让他对别人的情绪变化更加看重和敏感，一点点轻微的变化都会让他下意识地以为是自己的责任。
“旻希哥……是怎么了？”朴智旻有些诧异地轻轻戳了戳自家队长的手臂，“从外面回来之后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不知道啊……”察觉到反常的金南俊同样也诧异于对方异样的神态，在他的记忆里，这位性格强势直白游刃有余的哥哥似乎永远都是一副漫不经心运筹帷幄的样子，无论是多么棘手繁杂的事情他总是能把一切都安排得恰到好处。
而现在这副再明显不过的心不在焉的烦躁模样，实在是太过罕见，以至于让人不得不在意。
“应该是遇到了什么事。”金南俊沉默地叹了口气，“先让柾国他过来，旻希哥既然有烦心事那我们就还是不要去打扰比较好，毕竟能让旻希哥烦躁的事我们估计也帮不上什么忙。”
双方就这么保持着微妙的沉默一直回到了宿舍，安旻希依旧和平常一样嘱咐了他们几句有关明日行程安排的事宜就匆匆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七个人各自惴惴不安，以为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才会让对方露出这样明显的烦躁表情。
大概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从一开始就一直保持沉默的闵玧其突然打开手机匆忙地在网页的搜索栏里输入了什么，沉默了一瞬之后蓦然抬眸，肤色冷白的手腕握着手机翻转屏幕。
“KIMCHANG？”郑号锡凑上前细细地看了一眼，亮起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页面赫然就是白天到访的那位老先生所说的律师事务所。
“玧其哥，怎么了吗？”一时间还没想到两者之间有什么因果关系的郑号锡顿时困惑了。
寂静到几近凝滞的氛围顿时在空气中悄无声息地环绕，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有手机屏幕在微暗的灯光下泛滥着明亮的白光。
无言的沉默就这么层层叠加凝聚，其余六个人纷纷用惊诧或是困惑的目光注视着他，直到闵玧其缓缓收回手，微微下垂的冷白眼尾带着些微凝重情愫地注视着亮起的手机屏幕，安静了一瞬之后声音有些微哑地开口说道。
“旻希哥他，是首尔大学法律系毕业的学生。”
“我想今天那位老先生来找他，也是为了这件事吧。”
“什么事？”思维总比别人慢一拍的金泰亨困惑地歪了歪头，“玧其哥……”
“这还不够明显吗？”紧紧攥着微凉的手机，就连闵玧其自己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声音中的微微颤抖，“如果哥他……不是到了BIGHIT做了我们的经纪人，他现在，应该已经是KIMCHANG的律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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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放在平时，小孩的靠近他就算表面上装得再不情愿也从不会拒绝，可事到如今他却已经无暇顾及其他。
从小到大，无论是多么重要多么令人紧张的事，他都从来不会轻易被情绪左右判断。他总是自诩为是个镇定且理智的人不会随随便便被别人所说的话打算思绪动摇决定，可如今，他却心烦意乱。
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行程表被他毫无意识地一行行掠过，闪动的光标停留在同一行不断地前进后退，十几分钟过去了，一句话居然被他反反复复地输入了几遍又删除。
无法否认，今天金晋焕来找到他说的这番话确实给了他很大的冲
击。
他鲜少甚至可以说是从来都没有动摇过自己的决定，可如今躺在松软的床上不断地回忆起白天金晋焕对他说过的那番话，他只觉得心里，一阵阵泛滥的微痛。
……
“在来之前我特地去了解过BIGHIT这家公司。”杯里的咖啡不过轻轻抿了一口就重新被放回托盘，想来是平日里习惯了国外进口的上等咖啡豆现磨蒸馏而出的浓郁醇香，如今这般寡淡滋味自然浅尝辄止，“担任公司代表的方时赫同样毕业于首尔大学，在建立BIGHIT之前他曾经是JYP的音乐制作人。”
“金前辈，我想我已经把话说得非常清楚了。”
“旻希，你先不要把话说得这么绝对。”语气温和地打断了他的话，这位年轻时曾被同行称作孤狼的资深律师，即使嗓音温和地用陈述的语气开口，说出的话也往往都是一针见血一击必杀，“你觉得以你现在的资历，你真的能给他们提供帮助吗？”
“一个尽心尽力处处都为他们打理妥当的经纪人固然重要，可是你也应该清楚，对于一个偶像团体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他们真正需要的，不是你悉心的照料无微不至的关怀，他们是艺人不是娇气的孩子，他们真正想要的，是在大众面前的曝光量。”没有给他任何反驳甚至是反抗的机会，秉承着自身从业多年一击必杀的美学，他既然开口说了这些就从来没想过留情，更没想过顾虑这孩子的感受，“生来就渴望成为群狼的人怎么可能甘愿屈居人下，被人当做下贱的狗来看待，正是因为来自底层处于劣势所以才更渴望功成名就。”
既然这么选择了就要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无论现实有多么残酷他说出口的话有多么残忍都只能默不作声地全盘接受，这就是人生。
“小公司出身的组合在韩国娱乐圈有多么难立足我想你不会不清楚，韩国每年出道那么多组合那么多艺人可能够让他们被大众熟知的机会只有那么一点。旻希，你是那么一个聪明的孩子，你怎么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突然沉默着缓缓松开了紧握的双拳，根本找不到理由反驳。或许直到此时此刻，安旻希才终于明白了对方为什么要对他说那句话。
人一旦有了弱点，果然就会变得不堪一击，无论是原则也好尊严也罢，通通都脆弱得让人发笑。
“仅仅只是一个经纪人，现在的你没有人脉没有交际圈，你放弃了之前所作的所有努力选择成为了一个普通人一个碌碌无为者，如果你真的想要为他们的未来铺路，就不该只拘泥于眼前。”
而如今这每一句话，每一个音节，果不其然，字字锥心。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整整一晚没有睡觉，第二天一大早和方PD通完电话，他从衣柜里翻出自己许久未穿的西装，对着镜子将胸前的纽扣一颗颗扣好。
“中国有句古话叫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两者只能选择其一，但事实上很多情况下两条道路两种结果并非不可兼得，只是要看你有没有这样的能力，或者说有没有足够的耐心和毅力。”
“而我这次来找你，并不是想要指责你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而是想要告诉你，我可以提供给你第二条路。”
……
镜子里的人身上穿着一身熨烫笔挺的深色西装，佩戴着浅金色的细框眼镜，眉眼端正神情平静，额前原本温顺垂落的柔软碎发如今梳的一丝不苟，发丝后梳露出光洁的额头。
“但是你也要考虑清楚，这条路会非常辛苦。我最多最多只能给你这一个机会，仅仅只是一个机会，之后结果如何都只能看你自己。”
“别人用两个星期完成的工作你必须要在一个星期内完成，你可能会没有休息的时间没有吃饭的时间，无论是我还是别人都不会因为你情况特殊而让你成为特别关照的例外。”
……
开着车一路从宿舍赶到KIMCHANG，下车之后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没来由地，他突然有种莫名的恍惚。
如今的人生轨迹和曾经蓦然交叠。大概是身处熟悉环境便难免回忆起从前，有那么一瞬间空白的脑海里突然衍生出某种眩晕的错觉。似乎曾经的安旻希也曾像这样神情端正肃穆意气风发地站在KIMCHANG的门口，而门后站着的就是七年之后那个雷厉风行桀骜不驯的安旻希。
安旻希，你会后悔吗？
你曾经是那么骄傲的人，如今却因为别人而左右自己的人生，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你难道真的就不后悔当初吗……
后悔？毫无征兆的，他突然笑了。
身前的门在轻微的脚步声后缓缓打开，吱呀一声悠扬的回响，像是老旧教堂风琴略微喑哑的嗡鸣。
以前的他也曾经困惑，这一生能遇见他们，究竟是命中注定的劫还是上天恩赐的缘。
当初为了他们放弃了进入KIMCHANG成为律师的机会放弃了自己原本能得到的一切，可如今为了他们，他却又回到了这里，义无反顾地重新踏上了这条路。
而现在想来，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他心甘情愿，既然心甘情愿就永远都不会有后悔的余地，无论他的人生如何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