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赵受益能和辽国如今在位的辽圣宗耶律隆绪面对面地交谈的话,他一定会同病相怜地拍拍耶律隆绪的肩膀,道一声,兄弟辛苦了。
尽管从法理上来说耶律隆绪不是他的兄弟,而是他的叔叔。
耶律隆绪和他爹宋真宗才是真兄弟。
当年澶渊之盟时,宋辽两国结为兄弟国,约定永不侵犯,以宋为兄,以辽为弟,宋真宗和辽圣宗这两个国家领导人顺理成章地结为了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赵受益也就多了一个叔叔。
但如今既然辽国已经撕破脸皮,打算大举入侵吞并宋国了,那赵受益当然也就不用再认这个叔叔了。
辽圣宗和宋仁宗生活在差不多同一个时代,执政理念颇为类似,就连早年经历都大致相同。
他们都幼年丧父,都早早登基做了皇帝,也都有一个大权独揽,垂帘听政的母后。
唯一一点区别在于,辽国毕竟是契丹部族演化而来,即使近几十年竭力地汉化,试图向中原正统靠拢,但骨子里的老契丹习气还是改不了的。
契丹是游牧民族,本身风俗与中原汉族不同,所以耶律隆绪的亲妈萧太后在守了寡之后,马上给耶律隆绪找了个后爹。
这个后爹还不是偷偷找的,而是正大光明地找的。
萧太后不仅给耶律隆绪他后爹韩德让封了摄政王,还要求耶律隆绪把韩德让当作亲爹一样对待。
将心比心,赵受益觉得,这个爹,他不太愿意认。
即使韩德让是辽国猛将,对当时孤儿寡母的萧太后母子稳定局势、打击周围虎视眈眈的众耶律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赵受益也不太能接受一个臣子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的爹。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有一天,刘娥拉着寇准的手,对他说,受益啊,以后寇相公就是你爹了。
形势所迫,赵受益当然会咽下一口老血,乖乖地叫爹,但等他羽翼渐丰之后,第一个清算的,就是这个爹。
但辽圣宗不一样。
他认爹认得心甘情愿,不仅在萧太后在世时对韩德让执礼甚恭,甚至在萧太后死后,辽圣宗亲政之时,对韩德让的态度,依然和萧太后在世时一样。
韩德让病了,辽圣宗就和皇后一起给韩德让侍疾。韩德让没有后嗣,辽圣宗就从耶律皇族中过继后嗣给韩德让延续香火。
为什么从皇族中给韩德让过继后嗣呢,因为韩德让在生前就已经被赐耶律姓,名耶律隆运,封晋王,从法理上成为了辽圣宗的亲叔叔。
韩德让死后,辽圣宗还给他策划了一场风光的葬礼。
其心胸之仁慈宽广,不仅让赵受益自叹弗如,连历史上的宋仁宗也无法比肩。
毕竟韩德让只是萧太后的未亡人,辽圣宗都能如此礼遇,对于萧太后本身,辽圣宗更是竭尽为人子的孝道,生养死葬,无不尽心。
而历史上的宋仁宗呢,刘太后尸骨未寒,就昭告天下不得再避太后父讳。
要整个天下都避讳太后父亲的名字,本身并不合理,也不合规,但避太后父讳是宋仁宗即位之初下的一道旨意,彼时宋仁宗才十二岁,这道旨意究竟是谁的意思,显而易见。
刘娥初掌大权,就立刻要全天下都避讳她父亲的名字,可见她对这件事情的重视。
宋仁宗初掌大权,就立刻取消了这道旨意,可见宋仁宗对刘娥已经忍无可忍。
在宋仁宗长达四十年的政治生涯里,一向以宽仁为先,很少有对某个人表现出这样的不喜乃至于憎恶,柳永算一个,刘娥也算一个。
作为一个普通人,赵受益更能理解宋仁宗在刘娥死后近乎翻脸无情的举动,毕竟争权夺利乃是人之常情。
而辽圣宗这样从一而终的孝顺,倒是赵受益所不能理解的。
如果是为了作戏,那这牺牲也太大了。
也只能以国情不同来解释了。
而辽圣宗此番大举南下,御驾亲征,个中缘由也不难猜测。
辽圣宗是个大孝子,他能接受萧太后活着的时候大权独揽,也能继续奉养萧太后给他找的后爹,这是他为人子应尽的孝道。
但作为一个皇帝,他绝对无法容忍萧太后的幽灵在十余年后依旧盘旋在朝堂之上。
萧太后并不是一个对政治一窍不通的女人,正相反,她是个极为优秀的政治家、军事家、改革家。
她摄政的二十七年里,辽国数败宋军,蒸蒸日上,国力强盛,远迈前代。
以至于她死了十几年了,朝中老臣,依旧保有着对她的敬畏与怀念。
而这一切,辽圣宗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如果萧太后是他的父亲,是在他之前就合法地统治着辽国的皇帝,那么他会很自豪地将萧太后的政绩当作自己的
政绩那样夸耀。
但,萧太后是他的母亲。
萧太后并不是合法的皇帝,她所行使的皇权,是从辽圣宗手中借来的。
并且这种借权,并不是辽圣宗自愿的。
他怎么可能愿意把皇权借给别人,即使这个别人是他的亲娘也不可能。
奈何他爹死得早,他还没到亲政的年龄就仓促登上了皇位。
他是个孝子,他所接受的汉人儒家教育不允许他对自己的母亲不孝、不敬,即使母亲已经死了也不可以。
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忍受自己的臣子颂扬着母亲借助着他的权力所取得的功绩。
他觉得这是臣子的背叛。
一方面是孝道的禁锢,一方面是内心的愤怒,辽圣宗在两难之间挣扎了十几年,一天比一天更加难以忍受。
如果再不给这份情绪寻找一个宣泄口,他就要疯了。
而就在这时,机会终于来了。
南边的宋国死了皇帝,幼主登基,太后摄政。
这样熟悉的剧情,令辽圣宗依稀看见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他亲身经历过刚刚登基之时的凶险,群狼环伺,朝不保夕。
是母亲和叔叔韩德让保全了他的生命和皇位。
因此他就更不能背叛他们,他要想一个别的法子,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他记得,十多年前,母亲带着他南下亲征,本来打算一鼓作气征服宋国,结果却被宋国射杀了大将,不得不议和。
即使澶渊之盟的受益者是辽国,可出师不利、大将身死,也算是母亲摄政生涯里一个不大不小的污点。
而他现在有机会来洗刷这个污点了。
现如今的宋国皇帝,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年富力强的皇帝了,而是他幼小的儿子,一个刚刚十岁出头的小孩子。
宋国的国政,应该控制在他的母亲,一个后宅女人的手里。
小孩和女人,是无法驾驭庞大的帝国的。
这时候,他显然忘记了,他英明神武的母亲也是一个后宅女人。
但他的母亲是个契丹女人,契丹女人天生就比宋国女人要强,不是吗。
或者说,即使抛开契丹、宋国的国情偏见,他也很难把自己的母亲和宋国的那位太后联系在一起。
多年以来,生活在母亲的羽翼之下,他已经很难把“母亲”和“女人”这两个意象结合在一起了。
深受汉人文化影响的他,心目中的女人形象,是美丽的,娇柔的,脆弱的。
而母亲是强大的,坚定的,无所不能的。
所以,他无法想象宋国的太后,这样的一个女人,怎么可能会拥有和母亲一样强大的心灵和冷酷的手段,得以掌控整个国家。
他想象中的宋国,应该和他刚继位的时候一样,陷入了一塌糊涂的混乱之中了吧。
不,应当比那时候的辽国更糟才对。
毕竟他们没有英明睿智的母亲,也没有英勇善战的叔叔。
他们拥有的,是一个只会哭泣的孩子,一个软弱无能的女人,一个垂垂老矣的辅政大臣。
宋国如今的辅政大臣寇准,辽圣宗熟知他。
当年澶渊之盟的时候,寇准的大名如雷贯耳,直到现在,在辽国也有很多人记得他。
辽圣宗承认,寇准是一个十分有才能的臣子,但他不认为宋国的女人孩子能够充分发挥他的才能。
宋国的皇帝嫉恨臣子,不愿意让臣子发挥自己的才干。
这是由于恐惧,辽圣宗了解他们,也因此看不起他们。
真正的君主,应该像驾驭烈马一样驾驭自己的臣子,而不应该任由恐惧吞噬自己。
而宋国的太后,并不会有这样的胆魄,所以她永远不能驾驭寇准,寇准这匹烈马也永远不能驰骋在草原上。
所以辽圣宗无所畏惧,这一次的辽国,绝不会再重蹈当年的覆辙。
他一定会完成当年母亲未竟的事业,让契丹的铁蹄踏进宋国的都城,彻底征服整个中原,让他的功绩掩盖住母亲的光辉。
只有这样,他才能既不辜负母亲的养育之恩,不有伤自己孝顺的名声,又能彻底摆脱母亲的幽灵。
他志得意满地走出帐篷,远远眺望着地平线上的瀛州城。
很多年前,他和母亲也是这样眺望着远处的宋国城池,只是那一次,他们并没有如愿以偿地攻占这座城市。
这一次,他将占据整个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