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场一带三月又生了绵延的绿草,苍莽的原野上牛羊成群,从天山山麓往东一带,飞瀑流泉冲刷而出。
霍世勋的小马儿就停在不远处的溪边,他穿上了这时节少民时兴的小皮袄,发上盘着花眠精心为他梳成的小辫儿,脚下生风地运着一颗足有他脑袋大的球。
圆滚滚的球沿着高低横斜的山坡骨碌碌地滚了下去,霍世勋连忙去追,花眠在一旁穿着手里的针线,远远看着小孩儿跑得大汗淋漓,忍不住会心地牵起了唇。
刚从长安回来,霍珩便拉着霍世勋进入了他的军营,观摩了他的帅帐和虎印。
小孩儿无比好奇,但随即,父亲拉着他走出大帐,便看到这帐外竟已里外地围了数层的人,他们个个手擎火把,面容肃穆,张目而视。霍世勋知道他们看的是自己,但他却不知,他们到底为什么要如此望着自己。
“此子,为我之子。”
他的父亲面朝向这群人,如此说道。
他仰起小脸,望着火把围成的火光里父亲的凝重的脸,巍然如高山一般的身影,小小的心里,满是诧异和震撼。
“将军放心,世勋将来便是我们的主公,我等誓死追随霍将军。”
一个人走出来,将他手中的火把交给一旁的壮汉,自己俯身跪地,匍匐叩首。
“誓死追随霍将军!”
他们响声震天,几乎要震碎了霍世勋的耳鼓。他起先因为惊吓,竟至于后退了半步,但他的父亲拉着他的手,不许他退,非要他受着。霍世勋不敢挣扎,内心之中对父亲的恐惧压过了面前的震慑,他一动不动,受了三军的叩首之礼。
从那之后,霍世勋就如同在东宫里所见的那个人小鬼大的小太子一样,变得稳重了不少。但虽是稳重,因骨子里淌着霍珩的血,是不能静下来的,一旦有丝毫松懈,便会如脱缰之野马,如同眼下一样,围着一颗球在原野上肆无忌惮地疯跑。
花眠手里的小虎帽儿做好了,她将针线和小帽儿一并揣入了簸箕里,望着远处吐出素淡轮廓的山峦,山麓之下蜿蜒蛇行的渌水,水中映着蓝天白云,和山巅那数抹如飞云霭霭般的雪白。难得世勋得空,他喜欢在原野里骑马狂奔,于是花眠便带他来了。
只是她起身之际,小腿却忽然传来一阵剧痛,让她顿时跌入了一个匆促赶来的怀抱。
霍珩的胸膛微微起伏,双臂将她紧抱,将她拖到一旁的青石边坐下。
“眠眠。”
霍珩蹲在她的旁侧,熟练地为她揉捏腿脚上的穴位。
花眠的腿伤,无数御医束手无策,宫外的名医也见过不少,都说耽误已久,不能治愈。但他们也还算有些用处,开了一副药膏,花眠每每腿痛只要敷上药膏便能暂时不痛了。只是这一次出来得急,花眠竟没有带那帖良药出来。
“我看世勋跑累了,想把他叫回来而已。”
花眠让他不必担心,只是又看了看丈夫这张英俊的脸,忍不住说道:“又有人对你自荐枕席了?”
这几日倒是有过传闻,霍珩帐下一个谋士,家中正有一个适龄待嫁的女儿,生得绮容玉貌,又兼之家学渊源,饱读诗书,在西北这个人烟荒渺的边陲之地,便已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才女了。她心里敬畏着霍将军不敢明言,军营里的那群男人见了不忍,便在一旁瞎起哄敲边鼓。
花眠自是不将对方放在眼中,但,“霍将军又为难了?”
“不是什么为难的事,眠眠你莫多想,这些年来我何曾说过要纳妾了。”霍珩微微蹙了眉,掌心捏着花眠的小腿,力道收紧了一些,让她疼得直发出求饶声,霍珩忙松了手掌,“只是她……我身边的一个部将喜爱她,我一时不好处置,怕回绝重了,让这女子心中起了芥蒂,连累了别人。”
花眠眼眸扑朔,“原来如此,郎君,这样的事你该直接来找我啊,这可是我最拿手的。”
霍珩眸露诧异,微微偏过俊脸。
远处的小世勋也察觉到了父亲的到来,欢喜地弯腰抱住了圆鼓鼓的囊秋朝着霍珩撒丫子奔来,小手紧紧箍住霍珩的后颈,霍珩也将他揽入怀中,摸了摸他的发髻。
小世勋比两年前去长安那时又褪去了不少的婴儿肥,虽仍未脱稚气,但身板却看得出比同龄的男孩儿更结实,加之他的父亲又教他习武,昼夜勤学,小世勋如今虽然只有七岁,拳脚却有模有样了,他军营里那些叔伯见了,也人人都得夸赞两句,说他这是奇才,将来的功勋“必盖过乃父”。
世勋懵懵懂懂又凡事必争先的性子也颇得人稀罕,像极了年幼时为了逼迫父母同意自己从军而四处捣蛋耍横的霍珩。
“怎么了?”霍珩见他忽然神色郑重,心下有几分诧异。
小世勋在父亲的臂弯之中转过了身子,手指着天色微微黯淡的那一角,用一种还透着童稚的声音说道:“孩儿昨夜里观父亲御下,有火杖十里,然士兵个个岿然不动,未尝有半句私语,然孩儿御下,只领兵甲七人,尚且有左右顾盼之人,有窃窃声,孩儿无用。”
霍珩说道:“既然如此,那就用军令斩之。”
世勋一愣,“阿父……”
霍珩摸了摸他的后脑:“不是人人都有陛下那份天威,你不可能不战而屈人,军营里法令如山,你拿着法条去行事,无人敢不服。倘若是你的能力不足以服众,那就该反省己身,勤修苦练,迟早有一日,他们七人都被你打趴在脚下,自然,就不敢不服你了。”
花眠在一旁听得只皱柳眉,一把抓住霍珩的手,“好了好了,说了是让你们父子出来散散心,把军务都给我忘了!”
家中花眠说一不二,俩人不敢不从,于是沉默不应。
稍待片刻,小世勋仰起脖子,纳闷问道:“母亲一言能使我们俩归服,是因为母亲能将我们打趴下吗?”
“……”霍珩怔住片刻,这问题真没法解释。
霍世勋听从父亲建议,回去之后更勤学苦练,终于十三岁时,让一拳一脚而胜了他父亲精心挑选的七个十夫长。
同年他幼时的心愿得偿,在这一年他的母亲终于又为他添了一个玉雪般甜美娇稚的妹妹。妹妹生下来便能看出五官极美,不出半年便能看出将来之美貌必不逊于花眠,父母大喜,对这个迟来的掌上明珠视若瑰宝,宠爱有加。
因母亲早些年腿脚有伤,不得不敷用以麝香为主药材的膏药,不宜受孕,父亲为了母亲将给他生妹妹的事延误了几年,幸好眼下母亲再不用那膏药了,停药之后休养半年,便立马怀上了一个,一生下来,果然是个可爱娇憨的妹妹。
也是同年,霍小郎君又遇上了另一桩烦人之事。
他竟被一个不知羞耻的小妖女缠上了。那妖女的细腰宛如水蛇,她是汉人,却常年着异族服饰,露出肚脐和雪白的肌肤,脸上罩着一层紫莲锦纹的银紫面纱,她常年在沙州城一带出没,身法极快,犹如鬼魅,并放言说谁要是看了她的脸,就必须要娶她,不娶她就得剁下一臂来。
霍世勋可以发誓,那天夜里的月色太冷,水面太黑,他完全没有看清那个妖女的脸,他不过是放马泉边,饮马而已,哪里想到里头有个姑娘在泡澡。
那妖女打不过他,没法剁下他的臂膀,不知怎的脑子便坏了,非要嫁给他。
霍世勋长这么大还没接触什么女人,安西的所有有些权势的人,都在摩拳擦掌地等着小将军长大,哪曾想被一个突然杀出来的程咬金冒犯,而且她似乎便要捷足先登。
众人暗暗气恼,反而气出个同仇敌忾出来,暗中雇人要宰了那小妖女,但不幸暗杀过程中又被霍世勋撞破,总之事未成,还得罪了霍小将军。
言而总之,最后那小妖女跟在了霍世勋的身边。
她身份来历皆成迷,连脸蛋也不肯让人瞧一瞧,不然便使脾气拿刀砍人,既诱人又让人讨厌。
霍珩只管关心照顾着小女儿,对大儿的桃花孽缘睁一眼闭一眼只不去管。
这事终于捅到了花眠这儿,是日夜里,她来对霍珩兴师问罪,问他怎么瞒着自己世勋在军营里被一妖女缠上的事。
霍珩顿了半晌,见妻子实在满面怒容,难以哄好,他“嗯”了一声,将女儿的襁褓拍了拍说道:“眠眠,你难道忘了当年,你是如何缠着我的么?”
花眠望着他,蹙眉说道:“怎么了。”
霍珩伸手,将她柔软的小手紧攥住扣在怀中,轻轻一笑,俊朗的眉眼微弯。
“霍世勋走了我的老路,当然在桃花债上也是免不了的。我们这样的小正经,不是最喜欢你们这样的小妖妇么。”
花眠实在忍俊难禁,腾出右手打了他的胸口一下。
知子莫若父,霍珩怎么猜不出那小兔崽子的心事。
脸孔极臭,又拽又狂的霍二世祖一脸不情愿地让人跟在身边,其实心里不知道有多欢喜?
“我只是不放心那小女子的来历。”
花眠自己查不到她的来历,故而对这么一个神秘又邪气的小女子不能放心。
霍珩顿了顿,说道:“来路倒是正派的,就是,来头有点不小。”
一听便知道丈夫已经胸有成竹,万事都打听好了,花眠忙扑过去,抱住他,央求他说。
霍珩不肯说,哈哈笑了几声,一臂抱住她的腰肢,趁着花眠怕痒发出不断的求饶声,滚入了床帏深处,帐幔被掸落,纷纷地压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