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杀人的那天起,兰成蹊好像是终于承认了她的铁石心肠,颇为喜欢,于是开始教她文,授她武,传她帝王心术。
李稚蝉平日也叫他一声“先生”,可是只有从那天开始,她才真正地成为了他的学生。
她知道,如果那天在地牢里她不曾杀了那个女人,那么今天躺在地底的就是她自己了。
兰成蹊每一次说要杀了自己,并不是在开玩笑。
而在他的课堂上,平衡是李稚蝉学到的第一课。
作为一个合格的天子,她不可以有真正的偏向,就算是有,那也得是做出来的假象。就连后宫的琐事,她也都是要雨露均沾。
在上课的时候,兰成蹊教她最多的便是要狠心。
不仅是对别人,更是要对自己。
他人不敢做的事,你做,他人不敢杀的人,你杀,哪管死后罪恶滔天,只要生前畅快淋漓便好。
李稚蝉嘴上认同,心中也是同意的。
她本来就是女子,既然决定要走上这条路,那就不要回头。
这一日他们说到历代天子的后宫,兰成蹊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冲她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殿下以后想有几个男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与韩问一样开始叫她“殿下”。
可是韩问每一次叫她的时候都语音柔和,他却暗含讥讽,没有什么尊敬,只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讽刺。
因为他知道她一无所有。
所谓“殿下”,也不过是一个虚名罢了。
李稚蝉没有说话,垂下眼睛,任由睫毛遮住了眼珠,脸颊微微红了起来,看上去像是桃瓣的粉红。
其实她心中毫无波动。
兰成蹊眼睛里又出现了那种她熟悉的恶劣的光芒,弯下了腰,在她耳边吹了一口气,带着兰花的清香,清清浅浅地荡在她的耳旁:“若是将来殿下能成大事,殿下可会在后宫为先生留下一个席位?”
她捏了捏自己的手心,发现上面都是冷汗,心跳得飞快:“若我将来能登上那个位子,那么满朝席位任由先生随意挑选,绝不敢反悔。”
李稚蝉知道兰成蹊不是喜欢自己。
他只是喜欢这种故意激怒别人的快感。
好像他不希望有人对他怀有任何正面的感情。
他只是喜欢让你不舒服。
就像现在,他又凑近了一些,冰凉的唇瓣几乎轻轻碰到了她的耳垂:“若是殿下想要报答我,那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就报恩好了。”
李稚蝉依旧是低眉顺眼地盯着自己的手:“先生想要什么?”
兰成蹊恶意地笑了笑:“那就看你有什么了。”
“任何东西我都能给先生,”她抬起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到,“只要我有,我都会献给先生。”
兰成蹊用手指挑起她的一缕长发,在指尖上绕了几圈,压低了声音:“殿下可是真心的?”
李稚蝉小声“嗯”了一声。
“那好,”他在发丝上轻轻落下一个吻,“殿下可是愿意今天晚上到房中找先生?”
他眯了眯狭长的眼睛,轻轻瞥了一眼李稚蝉:“先生有要事与殿下商量。”
李稚蝉知道他想要什么,也知道他这么做不是出于欲望,而是折辱。
所以她点了点头,同意了。
为了以后,现在的她需要付出所有。
这个晚上韩问已经睡熟了。
她是睡在里面的,于是只能翻过他的身子,披上一件外袍,悄悄地走了出去。
有一刻她以为自己不小心碰到了韩问,只是回头一看,她发现他依旧陷入沉睡。
李稚蝉放下了心,带着灯笼出了门。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之后,韩问抱着被子,闻着她的气息,哭得满脸是泪,浑身颤抖,却不能发声。
李稚蝉来到了兰成蹊的院子外面,看到里面亮着一盏灯,知道他在那里,于是走上前去,敲了敲门。
没有人理会她。
她以为这又是兰成蹊折磨人的手段之一,于是自发地跪了下来,磕了一个头:“先生,我已经在门口了。”
可是还是没有人理她。
这时,她隐隐约约听见里面有什么东西被砸碎的声音。
李稚蝉一惊,却不敢退后。
兰成蹊既然叫她在这里见他,那她就不能走。
她想了很久,最终鼓起勇气,推开了门,走
了进去。
室内的烛火倏然被吹进来的冷风刮灭了。
此时一片黑暗。
她眯了眯眼睛,看到地毯上面一片狼藉,散着被摔碎的瓷器玉屏,墙上也留着被刮破的痕迹,还有一点血迹。
李稚蝉看见地上有一个人影躺着,抱着脑袋,正在不停地颤抖,嘴里还说着些什么。
她走向前一看,发现是兰成蹊。
此时他的外袍已经不在身上了,只剩下一件里衣,不过都被冷汗打湿了,黏在背上,凸显出格外分明的两截蝴蝶骨,显得他整个人十分消瘦。也许是听到有人来了,他含糊不清地大叫一声:“滚!给我滚开!”
李稚蝉试探着伸出了手,碰了碰他的后背,却见他嚯地一下坐了起来,两眼血红地盯着她,脸色煞白。她咽了一口唾沫,轻轻地叫了一声:“先生?”
兰成蹊死死地看了她一会儿,最后好像是认出了她,没有做出任何攻击的动作,却是捂着脑袋,忽然一下子又瘫倒在地,哀嚎不已:“好痛,好痛啊……”
她见他已经意识模糊不清了,咬着自己的舌尖都流出了血,于是只能上前几步,搂住他,将自己的手臂伸进他的嘴里。
兰成蹊的牙齿十分锋利,张开嘴后便一下子陷入了肉中,带出了血。
李稚蝉痛得浑身一颤,却不敢叫出声,怕刺激着他。
她吃力地抱着他的上半身,觉得有些吃力,却没有放手,反而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后背,就像韩问曾经对她做过的一样:“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里,在这里……”
兰成蹊依旧是喉咙中“呜呜”叫着,不肯松口。
他身上的冷汗也打湿了她的衣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他渐渐地松了嘴上的力道,任由李稚蝉抽出鲜血淋漓的胳膊,继续抱着他,当他是一个孩子一样哄着,语气温柔。
她告诉他不要害怕,说已经没事了,一切都很好。
在昏黑的屋子中,一个少女抱着她怀中高大的男人,柔和而平静地安抚着他。
李稚蝉印象中的兰成蹊无所不能,因此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如此软弱的一面。
就像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孩。
她不禁想,到底她认识的哪个兰成蹊才是真正的他,是平日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还是如今倒在她怀里的这个人。
最终兰成蹊还是慢慢平静了下来,却将头埋进她的怀里,忽然泪流满面。
他的口中说着什么,她弯下腰去听,发现他说的是:“娘,我好疼,好疼……”
她只能一下又一下地摸着他的长发,说:“不疼,不会再疼了。”
兰成蹊睁开了含泪的眼睛,看着她的面容,呜咽了一声。
李稚蝉低下头,吻了吻他的眉心:“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好像是听见了,近乎乖巧地点了点头,将头枕在她的身上,一动不动,渐渐睡了过去。
她就这么陪他坐了一个时辰,直到兰成蹊彻底睡熟之后才起了身。李稚蝉清理了他身旁的碎片以及他的伤口,又找到了一床被褥,为他盖了上去,擦了擦他眼角还没有干的泪痕,然后便出了门。
外面依旧是漆黑的长夜。
而李稚蝉出门后看见的便是韩问。
那个少年沉静地站在深夜的积雪中,肩膀上都落满了许久前飘下来的雪花,脸色被冻得苍白,眼神却是一如既往的平和。
他看见她出来了,眼神一亮,笑了起来,走了过去。看见她手臂上的伤痕,他像从前一样什么都没有问,只是掏出一块手帕,为她擦了擦流下来的鲜血,包扎伤口。
少女的血一滴又一滴地砸进了洁白的雪地中,画出了一树红梅,美得令人心惊。
韩问蹲了下来,让李稚蝉爬上了他的背。
在冬天的深宵之中,一个少年背着他身上的少女,两个人的身上都还带着没有好全的伤口,一步又一脚地在大雪中走出了一条平稳的路。
少女将头轻轻地靠在了少年的肩窝上,双手轻轻环着他的脖子,知道他的胸膛下面是一颗有力跳动的心脏。
她第一次意识到韩问的肩膀已经那么宽了。
雪花静静地在他们身边飘扬,哪怕寒风肆虐、身上的伤口再疼,韩问都一直沉默而坚定地背着背上的少女,仿佛就要一起走到时间的尽头,直到天荒地老。
他们的身后是茫茫大雪,身前是看不清楚道路的黑暗。
回去后,韩问轻轻地把她放在床上,为她盖上了被子,就坐在床边一下又一下地摸着她的头发。
她看着他的侧脸,只觉得让人心安。
……
兰成蹊是第五天才出的他的院子。
他看着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的李稚蝉,平静地说了一句话:“以后每个晚上你都来我的房间。”
她依旧是安安静静地点了点头:“是。”
从此之后,她每个晚上都去那个院子。她不一定是去睡觉,有的只是单纯地服侍着兰成蹊入睡,可是他必须要让她守在自己身旁,若是要睡,也只能睡在脚榻上。
而兰成蹊每一个七天都会犯至少三四次的头疾,每一次都将她的手臂咬得血肉模糊,这才肯善罢甘休。
而她也只能抱着他,轻言细语地安慰,告诉他一切都会没事的。
可是这句话她说出来连她自己都不信。
李稚蝉不知道为什么兰成蹊会提出这种要求,而她也不想知道,只是认真地做着他希望她做的事,一丝不苟。
这么三个月下来,她的手臂上添了不少伤痕,心里也好像没有以前那样惧怕兰成蹊了。
她知道他需要她才睡得着。
她甚至知道她吻上他的额头时他的柔和。
有一个晚上,兰成蹊难得没有头疼,反而在烛火的照映下细细端详着李稚蝉。
她垂着头,任由他打量。
他让她靠近,她也照做了。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他将手指慢慢环绕在她的脖颈上,一点又一点地收紧,露出一点浅薄的笑容,像是在开玩笑地一样说到:“你说你见了我这么多的狼狈,我是不是应该杀了你呢?”
李稚蝉仰起头,看进他的眼睛,手指抠在他的手掌上,艰难地吸了一口气,面色开始泛红。
兰成蹊看着她的眼睛,面无表情,轻描淡写地收紧了手掌。
他是真的要她死。
从来没有人能见证过他的软弱之后全身而退。
他不会允许的。
那个可悲的兰成蹊只能是他一个人的耻辱。
他的游戏,他想什么时候终止就终止。
可是李稚蝉的眼睛里面没有恐惧,反而平静一片。她的嘴巴张张合合,好像是要说什么。
他看懂了。
她说的是“不要怕”。
兰成蹊心中猛地一震,手这么一抖,就松开了自己的手掌。
李稚蝉跌落在地,捂着自己的脖子,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兰成蹊像是看着一只怪物一样看着她,面色苍白,随后什么都没有说,一甩袖子,就这么离开了。
她看着他的背影,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她看见了他在袖子下面微微颤抖的一双手。
李稚蝉第二天没有看见兰成蹊,第三天第四天也同样如此,好像他就此走出了她的生命,再也不回来,而那一次他掐她的脖子是他们的最后一场告别。
第五天的晚上他才从他的院子里面走了出来。
他来到她的面前,而她看不懂他脸上的神情:“跟我来。”
走了几步之后,他看向身后的李稚蝉:“带上你的那个小孩儿。”
这是韩问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兰成蹊相见。
兰成蹊一眼都没有施舍给他,而韩问也一如既往地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地跟在李稚蝉的后面。
他们上了马车,而车夫将他们带到了一个小巷里,驶了进去。
巷子里面很幽静,透着一种悄声无息的死寂。
他们下了马车,而兰成蹊指使车夫上前,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之后,门被打开了,露出一张苍老的脸。看见了是兰成蹊,她的眼睛里才有了一丝温度:“相爷,快请进。”
兰成蹊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看着站在外面的李稚蝉:“进来。”
李稚蝉跟了进去,与兰成蹊走到了一个房间里面。
这处房间四周都挂上了红色的帘帐,地上铺着的是暗红色的纱,最里面点了一盏油灯,灯火昏黄,微微跳动。
兰成蹊指了指李稚蝉:“脱衣。”
她一头雾水,却依旧照做,褪下了外袍。
少女的身躯青涩柔弱,却带着一种模糊不清的吸引力,吸引着旁人的注意。
兰成蹊的眼睛里面很平静。
他微微弯了弯唇角,好像又变成了那个性格恶劣的自己:“殿下已经十四了,到年纪了,可以知人事了。”
说罢,他不理会李稚蝉的反应,说了一声“进来”。
外面有人推开了门,带进来了一个少年。
那个少年生得十分秀气,相貌虽然不算出众,却气质柔和,进了屋子后跪了下来:“见过客人。”
兰成蹊坐在椅子上,什么都没有说,带着熟悉的嘲讽看着李稚蝉。
她看了一眼这个少年,开了口:“你叫什么名字?”
他微微低下头,脖颈处染上一抹粉红:“草民名唤南宛。”
李稚蝉点了点头,神色生疏,也不知道该说些其他的什么。
兰成蹊听着他们之间不温不火的对话,扯了扯嘴角:“殿下初尝人事,自然要找一个知趣干净的。这个孩子就当是先生送给殿下的收徒礼了。”
李稚蝉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先生,我不想要。”
若是兰成蹊只是单纯地想要她懂得人事,何必在这里坐着看,还要如此侮辱她?
他却没有再看她,看了一眼那个少年:“去伺候她。”
那个少年应承了一声。
南宛起身,指尖缠住李稚蝉的手指,带着她来到床边,将她慢慢推倒在上面。
在那一张嫣红的床上,烛火安静地在旁边烧着,明明灭灭,少年伏在少女的身上,两个人的长发掺杂在一起,分不出你我。
他虽然长相不算出众,只不过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这时他看上去也是有几分动人的姿色的。
他的指尖抚上李稚蝉的脸颊,一点一点地向下滑去,来到她的脖颈处,慢慢摩挲。这个本应该带着安抚意味的动作这个时候却变了味儿,虽然如同蜻蜓点水,可是还带着无尽的暧昧。
两个人身后的红帐已经全部放下了,只能看见烛火的投影后有两个人影叠加在一起。
南宛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低低开了口:“客人舒服吗?”
李稚蝉本来是想要冷静的,可是毕竟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这时她的脸在他的注视下一点点地开始红了起来。
她转开视线,看向一边,轻轻“嗯”了一声。
这没有什么,她想。
如果兰成蹊要给她送人,她平白得一个春宵良夜,还不用出银子,也好像没有什么损失。
说到底还是她赚了。
既来之则安之,若是兰成蹊愿意看,就让他看吧。
韩问站在角落里,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兰成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床帐,面色不明。
南宛听到这句肯定之后更加大胆,一双手就要往下探去,微微笑了一声:“客人是喜欢这样吗?”
李稚蝉闭上了眼睛。
没有什么好怕的,她只要躺平享受就好。
可是还没等李稚蝉有任何反应,红帐忽然被嚯地撕开,暴露出里面交/缠的身影。
兰成蹊站在外面,脸上的表情因为逆着光而看不清楚:“出来。”
李稚蝉看着他,十分想对他笑一笑,说:“这不是你想看到的吗,怎么看不下去了?”
只不过她最后还是闭上了自己的嘴,乖巧地点了点头,就要爬起来。
南宛拉住她的手,眼睛忽然红了起来:“客人怎么要走了,可是南宛伺候得不舒服?”
兰成蹊将目光转向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伸出手,轻而易举地扭断了他的手腕。
南宛哀嚎一声,倒在床上,不停地发抖。
李稚蝉看着他,心中无动于衷。
兰成蹊把她之前脱下来的外裙扔在了李稚蝉的身上:“穿上。”
她依言照做。
回去的时候,三人都一言不发。
李稚蝉看着外面灯火辉煌的夜景,忽然想笑。
回府之后,兰成蹊将他们两人丢下,一个人回了他的院子。
韩问则蹲了下来,将李稚蝉背了起来,一步步走回去。
回去的路上,他对她说“不要怕”。
可是李稚蝉不怕。
之后有一天她再次路过这条巷子的时候,她听见有人说:“你还记得那里有个南宛吗?”
她想起了那个晚上的少年和他指尖的触感。
“他死了,被勒死的,后来两只手还被砍了下来。”
李稚蝉看了一眼身旁神色平静的韩问,见他朝自己微微一笑,笑容像潺潺的溪水一般温润透亮,一眼就能看到底。
于是她什么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