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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长安到西北,李雁行花了半个月的时间。

这半个月来,她倒是没有逞强地非要骑马,而是大多时间都呆在马车里面,安安静静地缩着,一声不吭。

这倒也不是因为她转了性,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是因为她上一次病得狠了,这一次又受不了舟车劳顿,索性还是大病一场,每天老老实实地在车内养病,什么都不敢干。

她是去给她爹奔丧的,不是为了在灵堂上多加一个棺材。

李雁行在离开长安的那天就已经换上了孝服,现在浑身雪白,只不过她脸色白得吓人,倒是一时分不清哪个更白一些。

马车停了下来。

翠翠上了车,看着她奄奄一息、蔫头蔫脑的样子,赶紧给她塞进了被子里,被角都掖得结结实实,这才张开了嘴,开始对她苦口婆心:“小将军,您看看您,明明知道自己生病了还这么不老实,小心到时候烧得更高,直接把脑子烧傻了,那个时候烧成了肺痨,谁有功夫伺候你。赶快把自己盖好,我告诉您,肺痨那可是治不好的,我小时候有个邻居,他们儿子就得了肺痨,然后有一天……”

李雁行听着她说话,把被子拽得高了一些,捂住了自己的脸。

翠翠是她的侍女。

只不过说是侍女,她们更像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玩伴。

当年翠翠家里添了一个男孩儿,自然就养不起前面的姑娘了,因此把三岁的翠翠牵到了市集上,头上插一根草,就这么贱卖了出去。

李雁行当年四岁,偏偏就看上了翠翠头上的那根草,哭着喊着要要。随从没有办法,上前把草给摘了下来,顺便就把小姑娘给领了回来,就当是买一赠一的意外之喜。

翠翠什么都好,干活麻利,手脚勤快,性格泼辣,曾经还跟她上过战场,只不过当时就给吓晕了。她千好万好,只不过最令李雁行痛苦的一点,便是她太爱唠叨了。

都说家中老娘爱唠叨,李雁行没有老娘,就一个爹,只不过翠翠的出现自然而然地就弥补了她的这一点“缺失”,自动担当了起这个啰啰嗦嗦的角色。

翠翠看着眼前的小将军拒绝交流的样子,叹了一口气。

这些年她是和小将军一起走过来的。

她的苦,她的委屈,她的难过,翠翠都知道。

三年来长安的风风雨雨她一样不落。如果李雁行逛青楼,那么她便在外面守门,如果李雁行召唤男宠,她就亲自点人。她亲眼看着小将军从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人变得柔情缠身,为了那位天子神魂颠倒,甚至不惜毁了自己的名声,被世人唾弃,最后只能落下一个黯然销魂的下场,被逼走远方。

她的小将军是唐朝第一个女将军,本该受得万人尊崇,却如今只能缩在一辆马车内,发着高烧,身边却只有几个亲信。

而龙椅上的天子却是在小将军走的第二天便立了皇后,第七天就举办了封后大典,如今那位郑姑娘已经是名正言顺地住在了椒房殿内。

如果说他们二人好聚好散也就罢了,毕竟是她的小将军犯傻,一厢情愿地为他冲锋陷阵,就为了博他一笑,可是偏偏在小将军要放手的时候,那件事情就传遍了大街小巷,搞得众人皆知,而她的小将军还挨了五十下的廷杖。

五十下,每一下都实实在在地打在骨头上,到最后身下都血肉模糊,伤口深可见骨。

看到伤痕的时候,她哭都哭不出来了。

翠翠为小将军觉得不值。

如果说那位天子压垮了李雁行的一半信念,秦王李恭之的死便是另一半的打击。

翠翠从小就和李雁行狼狈为奸,李雁行打人她就放风,大人一来就跑,当年李雁行抽人的马鞭还是她找过来的,而李雁行被打断腿的同时她也挨了十下鞭子。

李恭之倒是没有多罚她,觉得错不在她。

翠翠知道,李恭之和李雁行这对父女在她七岁之前仿佛就是两个陌路人,之后却是形影不离,李恭之上马打仗都要把这个女儿一起带上,让她骑着马跟在自己身后。

李恭之手上有一个疤,就是当年为了替李雁行挡箭而被射穿的。

她清楚李雁行对李恭之的感情。

李雁行对李恭之向来没大没小,两个人动不动还上手,可是李恭之是李雁行心中的英雄。

独一无二。

她不崇拜开国创世的太/祖,也不崇拜执掌江山的徽宗,她崇拜的,只有那个金戈铁马的父亲。

李雁行是跟在李恭之的脚后跟之后跌跌撞撞地长大成人。

她喜欢看李恭之阅兵点兵,喜欢看他在沙盘旁边蹙眉思索的样子,更喜欢他上阵杀敌的英姿勃发。

李雁行认为,英雄就应该如同她的父亲,喝最烈的酒,去最凶险的战场,看最多的山河。

她知道李恭之苦于后继无人,因此不管是烈日炎炎还是天寒地冻,她都日复一日地卯时起床,拿着自己的大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姿势。不同于其他同龄的姑娘,李雁行满身伤疤,就是为了将自己练得无坚不摧,好让李恭之知道,就算他百年之后,也有人会为他镇守西北。

李恭之不会缝缝补补,因此不可能替李雁行缝补破掉的衣裳。他不善琴棋书画,所以不可能握着李雁行的手,教她温良恭俭让。

李恭之交给这个女儿的,便是在活着和死去中永远选择活着。

他对李雁行的爱,是不管三伏九天,她练武的时候都陪在她的身边,一脸严肃地指挥着她的动作,手上却拎着一壶枸杞茶。他对她的关心,是等她躺在床上熟睡之后,轻柔地碰一碰她身上的伤痕,拿着药膏小心翼翼地替她抹药。

李雁行知道李恭之爱她,李恭之也知道李雁行爱他。

可是就是这么样的一个父亲死了。

死在了突厥的万箭穿心之下。

那个时候的他该有多疼啊。

翠翠看着李雁行在被子底下拱起的身形,假装自己没有听见下面传来的吸鼻子的声音,悄声无息地叹了一口气。

她的小将军只有十八岁。

以后她该怎么办呢?

整个西北负担在她的身上,全靠她一人拉扯。

她听见李雁行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带着一丝沙哑:“我爹会怪我吗?”

翠翠上前了一步,将手放在李雁行的身上:“王爷怎么会怪您呢?”

心疼还来不及。

“他会不会怪我只顾着儿女情长,所以没有回家,而且还坏了自己的名声?”李雁行的声音开始微微发颤。

翠翠摇了摇头:“小将军,当年您是被先帝困在长安,王爷也知道,所以怎么可能回家呢?”

“您若觉得愧对王爷,那就安安心心地把病养好,重新站起来,好好替王爷镇守西北。”

李雁行很久都没有回答。

翠翠把被子往下掀了掀,却发现下面的那个女子已经泪流满面,漆黑的眼珠中满是泪水,嘴唇毫无血色。

她一只手盖住了脸

,整个人微微发抖,朝着翠翠说:“翠翠,你抱一抱我,你抱一抱我就好……”

她没爹了。

那是她在世界上唯一的血亲。

从此她就真的是一个孤儿了。

翠翠鼻尖一酸,抱住了李雁行,任由她把脸埋进了自己的怀里,片刻之后开始嚎啕大哭。

李雁行哭的东西很多。

她最终还是没有自己所期望的那般洒脱。

如果她再强大一些,会不会李恭之就不会死了。

李恭之临死的那一刻,会不会埋怨她这个不成器的女儿?

翠翠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就好像是安慰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口中轻轻哄到:“小将军,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不疼了……”

诺大的车厢里,两个姑娘抱在一起,彼此成为了对方最后的依靠。

在颤抖和哭泣中,李雁行握着翠翠的手,几乎咬牙切齿地想,我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报杀父之仇,一定要守好了西北,不然我就是万年王八。

突厥那群狗/娘养的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

西北,她得给翠翠,给李恭之,给那里的将士守住了。

……

李恭之的灵柩停放在军/营,并不在□□。

从有记忆开始,李雁行就长在军/营,也出生在那里,□□更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

马车在那里停了下来。

翠翠打开了车门,让她走下了马车。

其实她的病还没有好全,自己走一步就得喘三口气,腿软得不像话。

可是没有办法。

马车外面站着的军士不需要一个病病歪歪的武平郡主。

他们要的是那个三年前可以马上定乾坤的武平将军。

她不能示弱。

这是她李雁行的地盘。

她必须要展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

翠翠走在她的身后,低眉顺眼,其实心中叹了一口气,准备如果她不小心摔倒就扶住她。

可是她眼前的那个姑娘,虽然面色略微苍白,可是眼睛里的光芒怎么遮都遮不住,走得平平稳稳,看不出下马车之前她还烧得一塌糊涂。

翠翠看着看着,眼睛就潮了起来。

这就是她的小将军。

那个披荆斩棘,终于回到西北的小将军。

李雁行看着那一张张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手指微微有些发抖。

三年了。

她阔别故乡三年了。

可是如今她又回来了。

从此之后,她再也不会离开。

就算战死,她也要捍卫西北。

这是秦王一支李家人的天职。

士兵列成两排分开站好,中间留出一条道,尽头是李雁行熟悉的一个人。

平西将军林承远。

看着她长大的父辈。

是他给了她自己的第一匹马。

也是他教自己拉开了第一张弓。

他几步上前,几乎是小跑着来到她的面前,像是想要握住她的手,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毕竟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笑得一脸得意的小姑娘。最后他只能将手放在她的肩头上,眼眶微红:“小将军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林叔……”她抬头看着他,眼眶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红了起来,“我回家了。”

林承远一时间又想哭又想笑:“王爷这些年就念着您,想见您一面,您终于回来了……”

提到李恭之,李雁行闭了闭眼睛,最后猛地擦了擦脸颊:“我爹……”

林承远苦笑了一下:“王爷在大营里躺着呢,我带小将军去看他。”

李雁行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到了父亲的遗体。

他被放置于冰棺之中,面色安详,身体被衣物遮了起来,看不出那里曾被箭头射穿。

她几乎是颤着双腿走了过去的。

李恭之和李雁行长得很像。

她还记得,曾经有一次李恭之喝醉了,坐在篝火旁边,一把搂过她的脖子,捏着她的脸,给所有的将士得意洋洋地展示:“看,这就是老子的女儿,像不像?”

李雁行闭上眼睛,就仿佛他的声音还回荡在脑海里。

“告诉你们,她出生的时候小得跟只老鼠一样,丑得不得了,不过长大后竟然还变得漂亮了,还不是因为我的功劳。”

“来,雁行,笑一个,告诉他们你是谁的种!”

那时候她张牙舞爪,却没能反抗成功,被彻底镇压,于是不得不龇牙咧嘴地露出一个笑容,还被灌下了一口烈酒,呛得咳了起来,惹得周围的将士都笑了。

李雁行永远记得那一晚篝火旁的温暖和橙色的火光。

“爹……”她缓缓地跪了下来,一只手握住了李恭之毫无温度的手指,感受着他手掌上的疤痕,“不孝儿李雁行回来见您了。”

而她的父亲再也不会回应她,只能躺在冰冷的棺材中,一动不动。

谁会知道,这三年的错过便是永别。

林承远的声音在后面响起:“王爷那时候只剩了一口气,却不让我们将他下葬,说是要让您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他说,‘我的给那个坏丫头再看一眼,不然这辈子她永远都于心不安。如果她能回来的话,告诉她,我从来没怪过她。’”

林承远的声音微微哽咽起来:“王爷的遗言是给您留的,说如果您回来的话,这西北就交给您了,如果守护不了,还不如早点去见他。”

“还有,王爷说,如果您没有事的话,那就多去看看他,他会想您的。”

李雁行低下了头。

任谁看到她的背影,都会认为她是在哭。

灵堂空旷,只有三个人跪在冰棺前面,沉默无声。

跪了很久之后,她抖着手,给李恭之磕了一个头:“爹,您去吧,一切还都有我呢。”

李雁行重新抬起头的时候,脸上没有一滴眼泪。

她不该再哭了。

尤其是不该在李恭之的面前。

他会心疼的。

她要让他走得放放心心,让他知道就算自己没有他,她也一定能扛起西北的重负。

所以,爹,您安心走吧。

一切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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