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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李雁行殉国的消息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

那一日长安的天很蓝,风很静,养心殿外面偶尔传来一两声的蝉鸣。

一切都一如既往。

李晏然依旧坐在书案后面,每天日复一日地批阅着被呈上来的奏章。

每日如此,从无例外。

对于他来说,没有雁行的日子,好像做什么都是一样的。

苏全安给他递过来了一本奏折。

是西北的。

一看到是那里的奏折,他几乎是迫不及待、抖着手拆开的。

他想她了。

有多想呢?

可能就是每晚梦到的都是她吧。

奏折里写的第一行字便是李雁行将突厥的二王子延术斩于马下。

李晏然笑了。

他拽着苏全安的袖子,指着那一行的字让他看:“苏全安,快看,快看!”

他的雁行就是这般的厉害。

可是苏全安笑不出来。

他抖着手,想要合上奏折:“陛下……陛下别看了……”

“怎么了?”李晏然倒是没有动怒,只是抽出了折子,看了他一眼,“遮遮掩掩的。”

然后他便看到了那一行小字。

上面说——

西北守将骠骑大将军李雁行薨。

这个时候他的脸上还是挂着一抹微笑的。

不是因为他笑得出来,而是因为他在那一瞬间浑身上下都僵了,动弹不得。

李晏然就这么带着一丝残留的微笑,看向了苏全安:“告诉我,这是骗人的,是不是?”

苏全安看着他脸上似哭似笑的表情,几乎不敢开口:“陛下……”

“快告诉我啊,雁行没有出事,对不对?”可是李晏然却不敢听他的回复,只是一个人自言自语着,试图用这些噪音堵住自己的耳朵,“她可是李雁行啊,怎么可能有事啊。”

那个在他的记忆中长刀大马纵横疆场的少女,怎么可能突然一下就出事了呢?

李晏然不是不懂战场上刀剑无眼,也不是不懂生死有命,可是他就是不肯相信这一切都会在他的雁行身上发生。

她才只有二十岁啊。

年纪那么得轻,才那么得小,怎么就没了呢?

别人家二十岁的同龄人此时已经嫁得如意郎君,琴瑟和鸣,可是雁行呢?

她在最好的年华里一个人守着孤寂的西北,身边陪伴着她的只有无尽的黄沙和呼啸不止的狂风。

岁月就这么过去。

他知道她喜欢那里,也天生属于那里,可是他就是心疼啊。

如果可以的话,李晏然想把李雁行宠成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娇娇女,让她可以一辈子都依赖他。

可是他的心底知道那到底是不可能的。

她不是锁在笼中的金丝雀,而是翱翔于长空的鹰隼。

李雁行的身后应该是无限的蓝空。

他们之间就该像他们年少时说好的那样,他为天子,她为将臣,互不猜疑,一同为大唐的百年盛世鞠躬尽瘁。

只要知道有她在,他才可以安心。

李晏然并不是一个十分勇敢的人。

他这一辈子的所有勇气都来自于李雁行。

他出身低微,小的时候过得连狗都不如,后来被中宫收养之后才稍稍如意一点。

那个时候他只能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人的眼色度日

,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有人不喜欢他,从此万劫不复。

他是真的很想活下去。

而那个时候他的心还没有那么大,没有想到去当一个皇帝。

他不多的勇气只能让他想着先活下去。

就算长大之后他依旧没能改变这个毛病,表面是长安玉树兰芝的少年,年少有为,内里却如履薄冰,心中满是猜疑和忌惮,不敢相信任何人。

少时的李晏然把自己活得疑神疑鬼,谨小慎微。

那个时候他虽然已经有了一腹的弯弯肚肠,却依旧没有实现抱负的胆子。

直到那个少女闯入了他的生命。

就像一束光透过乌云,然后不管不顾地倾洒在他的头上。

因为有李雁行,所以有光。

以前的李晏然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他生长在长安的靡靡之音之中,看到的都是钟鸣鼎食的醉生梦死,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用漆黑的眼睛看着他,说她想要一个盛世。

一个安居乐业、丰衣足食的太平盛世。

李雁行喜欢李晏然是因为那次家宴上的惊鸿一瞥,而李晏然喜欢李雁行却是从点点滴滴开始。

其中,他最爱的就是她的勇敢。

她不知道的是,她每次一叫“小叔叔”,他的腿是软的,骨头是酥的,皮是麻的,只能勉强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回她一声“雁行”。

每次她一笑,他执笔的手和一颗端端正正的心先是一颤,然后就不稳了。

他便是这样的没有出息。

总说少年不知愁滋味,而那个时候尚且还是一对少年少女的李晏然与李雁行从来没有想过,他们终究跨不过世俗的条约与束缚。

他是她名义上的小叔叔,这就足够他们一辈子见不得人。

可笑的是,那个时候他们以为只要相爱就好。

后来一切都变了,他被世族挟持,推上了那座他梦寐以求的龙椅,只是辜负了她的名声。

从那一刻起,他们就开始渐渐地天各一方。

直到最后她战死沙场。

收到这个消息后,他捂住了胸口,笑了起来。

这怎么可能?

可是笑着笑着,他又开始哭了起来。

他坐在龙椅上,身上披着的是九五至尊的龙袍,可是却哭得像一个没有吃到糖的孩子一样难过。

是那种得不到所爱的伤心。

可是孩子固然可以再得到糖,李雁行走了却不会再有。

他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看了看苏全安,见他老泪纵横、满脸惊慌:“陛下,陛下!”

最后他只感觉眼睛前面越来越黑,看着苏全安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直到最后他喷出了一口血,倒在了地上。

昏过去之前,他想的是,如果就这样死了,那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他病了整整一个月。

外面明明是春暖花开,他的心中却感觉冰冻三尺,冻得他最后连眼泪都没有了。

他哭不出来了。

眼泪都流干了。

嗓子也哑了。

这一次卧床之后,他变得骨瘦如柴,而且留下了咯血的毛病。

躺在床上困难呼吸的时候,他有好几次都想跟她一走了之,可是他却想起了他们两个的承诺。

若不能保大唐百年平安,绝不闭眼。

她尽到了她的誓言,可是他还没能完成他的。

就算到了九泉之下,他也没有脸去见她。

 于是他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等他能起床后,见到的便是从西北来的队伍。

李晏然以为他们会将李雁行的灵柩送回长安,可是他见到的只有一个捧着牌位的少年,一身白衣。

他叫李知非。

从脸看他还是一个少年,可是看着他眼睛里的沉重,谁都知道那已经是一个男人了。

这就是李雁行收留的那个孩子。

李晏然看着他,近乎心急如焚地脱口而出:“雁行的灵柩呢?”

少年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我已经将娘子埋在了西北。”

他听到这个称呼,只觉得怒不可遏,猛地一拍书案:“你叫她什么?”

但是那个少年丝毫没有被惊吓到,只是淡淡地开了口:“娘子与我在战场上已经成亲,墓碑是我立的。”

他的口吻虽然平静,但是眼眶已经红了起来。

李晏然想要勃然大怒,可是他的眼睛却看到了李知非腰上别着的那把长刀。

那是星河。

雁行最爱的便是她的这把刀,曾经说过要送给她最亲近的人。那个时候她要将刀送给他,只可惜他不会武功,就这么生生错过。

他们两个好像总是这么有缘无份。

看到星河,李晏然几乎是瘫倒在龙椅上的,捂着胸口不停地喘气。

不仅仅是因为星河在他的身上,更是因为他确定了雁行的死讯。

忽然他捂住了嘴,吐出了一口血来,咳得撕心裂肺。

他惨淡地笑了一声,脸色灰白,看向了那个少年:“你可知道,雁行第一个要送这把刀的人是我。”

那是她要送给我的啊。

李知非握紧了手中的刀柄,没有吭声。

李晏然捂住了眼睛,颓然地靠在了龙椅上:“她临终的时候可说了些什么?”

少年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开了口:“她说……她说,天耀大唐。”

李晏然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开始大笑起来。

雁行,雁行,你的心中最终还是没有我了,是不是?

我们从你离开长安的那一刻就只是君臣了,对吗?

笑着笑着,他却一下潸然泪下,如同疯了一般嘶声喊到:“她是我的!她是喜欢我的,你知道吗?雁行,雁行!”

李晏然这么肝肠寸断地叫着,似乎这样就可以把她的灵魄从九泉之下带回来。

他痛得甚至想要撕开胸口,看一下里面的一颗心是否完好。

那个少年红着眼睛看着他:“我知道你们之间的事,可是你错过了她,她便再也不会回头了。”

他顿了顿,咽下了喉咙中的哽塞:“就算她心里还有你那又怎么样,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了。”

李晏然头痛欲裂,抱着脑袋捂住了耳朵,不肯听他嘴中说出来的言语。

仿佛这样他就可以自欺欺人。

他痛得心如刀割,只觉得坐都坐不稳了,恨不得一头栽倒在地。

那是他的雁行啊。

他们曾经约好一生一起走过,可是到头来,他们之间剩下的只是形单影只的回忆。

还是她不要了的回忆。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是不该登上皇位,还是不该让她远走?

或者说是他一开始就不该与她相遇。

那样至少她会开心许多。

现在的他只要她高兴就好。

至于她是不是与他在一起,只要她活着就好。

 活着就好。

少年抹了一把眼泪,看着龙椅上狼狈不堪的他:“你如果真的记挂她,那就替她完成最后的心愿。”

李晏然像是抓住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不肯撒手,只是死死地盯着少年:“什么心愿?”

不管是什么,只要他能替她完成,他可以粉身碎骨。

“林承远背叛了大唐。你若是可以,那就查清为什么,替那些无辜丧命的将士讨回一个公道。”

听到这一句话之后,他就像重新活了过来一样,心里只想着这一个任务。

其实林承远叛变的原因很简单。

他被世族买通了。

甚至李恭之的死也与他有关。

最后他被判的是凌迟。

李晏然在得知是世族下的手后瘫倒在地,嘴里喃喃道:“我没能保护得好她,是我无能,我无能啊……”

纵使有千方百计,他也没能护她周全。

是他害了她。

这一辈子他都不可能再心安理得。

他永远活在愧疚与悔恨之下。

李晏然害死了他最爱的人。

从此他寝食难安,夜不能眠。

当他再一次见到李知非的时候,那个少年已经要重新启程回西北了。

他说他要去给李雁行守灵。

李晏然看着他,问到:“你想要什么赏赐?”

少年却问他:“你要给她追封什么?”

他笑了笑,面色惨白得没有人色:“朕已经追封她为天策上将,加封秦王。”

李知非点了点头:“我要武平将军的封号。”

他知道少年为什么要这么做。

只要曾经是她的,他都会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

李晏然允了他。

他很嫉妒那个少年。

嫉妒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向整个世界宣告他爱她,说她是他的妻子。

而他自己不可以。

李晏然是天子。

所以注定有诸多的无奈。

他终究还是明白了,他与李雁行错过了一时,就是错过了一世。

就像那棵桃树,死了就是死了,再也不能复生。

既然雁行最后心中放着的人是那个少年,他也不愿意让她为难。

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会给。

就算他再怎么难受又如何,能有她那个时候难受吗?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曾经让她多么伤心。

十年之后,李晏然最终清除了世族,废了后,遣散了后宫。

他想着,自己从来都没有碰过她们,这样守身如玉,她会不会稍微谅解他一点呢?

可是后来他又想,以雁行的为人必然是不在意的。

而这才是最伤人的部分。

在李晏然的统治下,大唐到了前所未有的盛世。

那个少年也成了一统千军万马的骠骑大将军,与李雁行的名声一起响彻云霄。

他知道,等他下去之后,可以看见她而不怕丢脸。

雁行,我们想要的百年盛世,我们做到了。

虽然这一辈子没能和你携手走过一生,但是有这样的一个太平盛世,也就算你与我同在了。

谢谢你。

让我的一生能短暂地拥有一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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