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眼前光线骤然一亮,满室金玉,如梦似幻般眩目。
重重叠叠罗帐低垂,那罗帐上,犹自残留飞溅状的斑斑血迹。血色殷红,映着满室堂皇金光,反而有种诡异的华丽眩目。
乌沉香烟袅袅,自镂空麒麟纹金鼎里升起,与鲜血特有的锈味混合,形成一种奇异的气味,香甜而靡靡,在凝滞的空气中萦绕,如美人玉臂娇柔舒展,带着妖异的媚态。
晏姜低头,看见一双细白的手,握着一只金盆。
金盆里水色幽碧,悬浮着一只人皮——睁着空洞的眼,仰面看来。宛若溺亡魂魄,不甘枉死,来着人间寻找替死的亡灵。
鬼气森森,无比狰狞。
晏姜心里惊骇异常,那双手却稳稳端着金盆,碧色水面波澜不惊,映出她峨眉淡扫,双髻轻绾,和一双同样波澜不惊,却分明不是她的脸。
她就这样,像是一个寄居在活人身上的幽灵,身不由己,步履沉稳,绕过码放整齐的森凉尸身,绕过大殿富丽堂皇的掉蓝玉璧,光足踏在厚厚的毛毯上,足心微痒。
一切都很真实。
大殿另一侧,丝竹缭绕,曼舞婆娑,乐声嘈杂香艳,中央一位西域舞姬踩着鼓点,曼妙的扭动细腰。
两人端坐在锦榻,却是在专心对弈。
金殿血溅,画皮换面,轻歌曼舞,有美相携,对弈于前。
这般场景组合起来,说不出的诡异阴森,堪比晏姜终生梦境里,变态之最。
她冷汗淋淋,胸口满满却是那种靡靡而甜暖的香气,这两种极端的感觉混在一起,好像是美人缠绵献上拥抱的同时,将森凉匕首刺进你胸膛。
她想大声疾呼,破口大骂,想找个人一顿猛揍,看他们哎哟乱叫,满地打滚,然后温柔无辜地问他,你疼不疼。
多半是,不会疼的。
多半是,在她打死某个人之前,梦就醒了。
但她动不了。
她只能默默寄居,静静旁观,像过去多年里的每一夜。
看那些悲欢,密谋,偷情,孤语,过去的,现在的,或是将来的。
总之,都是与她无关的。
意识到这只是她千百个梦之一,晏姜渐渐冷静下来,也渐渐开始不耐烦。
管它什么鸟事,快点结束,好让她睡觉。
啪
一声清脆的落子声,靡靡丝竹声里宛如催魂咒令,惊得乐师手一抖,那欢快轻浮的节奏顿时乱成一片。
榻上,坐在下首的人握拳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
那人面色苍白,脸颊上透着一丝病态的潮红,在这盛夏夜里却披着一件华贵的白狐大裘,越发显得身材单薄,风吹即倒。
噌的一声,胡琴弦断。这声轻轻咳嗽,仿佛是压在弦上最后一线稻草,那乐师被残弦割伤,愣愣端着鲜血淋漓的手,被侍卫拖了下去。乐声一整,又重新演奏下去,只是那乐声颤抖,惧意甚浓,几如哀乐。舞姬脸色惨败,虽然犹自舞蹈,却抑制不住微微发着抖,动作僵硬,完全踩不准节拍。
“慕容先生好手段,用新鲜人皮贴上新鲜血肉,再辅以药水促进其愈合,无法撕下,这种易容方法,比寻常人皮面具可靠许多。”那病公子又咳了一声,微微喘息道,“这样一来,即使西域使者在雍城就被偷梁换柱,也完全无迹可寻!”
雍城?
晏姜耳朵一动,昏昏睡意一退,眼神蹭亮。
“二公子过奖,衍不过略懂些江湖手段,不足挂齿。”坐在上首的那人背对着晏姜,只看到一个黑袍背影。
“先生切莫过谦,”病公子表情却是恭敬小心,似乎对面前之人十分敬畏,“此番事变,先生一手策划,居功至伟。”
“却还是让他跑了。”黑衣男子轻叹。
“不过是让他再多活几个时辰。现在全城戒严,谅他插翅也逃不出去!”,病公子伸出瘦得有些不成型的手,作了个扼杀的动作,森然道,“届时再向朝廷上书陈情,将弑兄夺位不成,畏罪自尽的罪名推到舒烨头上,以平乱之功请旨,袭承城主爵位,便再无后顾之忧!”
这话说得狠戾,一旁的舞姬似是被这诡谲气氛压断最后一丝理智,忽然跳起来,哭喊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求求你放我出去!”
她跌跌撞撞冲过来,晏姜侧身避开,待跑到门前,却猛地停住,背心上一截刀尖递出,血槽上一蓬鲜血溅落在金砖上,渗进浮雕的金莲花纹里。她身子一软,便被拖了出去。
榻上两人犹自下棋,眼皮都没掀一下。
“再无后顾?”慕容衍笑了笑,这笑声却冷而硬,如利刃寒光一现,“这世间万事瞬息万变,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没有什么是绝无后顾的。”
病公子蹙眉,似有些愤愤,却终究忍住未言。
“我曾提醒过你,让你再等半月,将城内各方势力归属探查清楚,撤换清洗干净再动手。”慕容衍怡然落下一黑子,那棋盘上黑子已将白子困在一角,胜负大定。那笑意中讽意更甚。“如此急躁,何以成大事?”
病公子在这样咄咄指问下生出一股恼意,啪的一声将手中白棋抛回棋篓,冷声道,“通市首日大宴,万人空巷,最适宜军队入城驻扎,机不可失!时局紧急,哪里还容得人再等!不过是一个舒烨,就是掘地三尺我能将他找出来!”
慕容衍见他恼羞成怒,也不再逼他,只是淡笑道,“望能如你所愿。”
病公子缓了缓情绪,一拂衣袖,“面具可做好了,快呈上来!”
晏姜一动,端着金盘便要呈上。
那榻上背对着他的黑衣人,忽然,回过头来,对上她的眼。
痛!痛!痛!
她一抖,险些魂魄离体。险些忘记这是在梦境,无生无死,无痛无觉。
胸口疼痛撕心裂肺,真实,强烈,摧枯拉朽,无法抵抗。
回首那人,一张脸仿佛久未见阳光,苍白如纸,唇上却有一点凛冽的红,好似薄刃上一线绯色血痕。
黑的发,白的面,红的唇,分明是浓重的色彩,却无端令人觉得阴暗而颓败。恍若一片幽暗无边的死亡,举头一轮苍寂圆月,静凝在嶙峋枝头,墓碑上纹理华丽而冰冷,唯一朵艳色玫瑰,于情人热血里,绽出孤独的欲。
他淡淡望过来,那眼神冷,狠,锐利,一瞬间,仿佛刺破她所寄居的躯壳,刺破她虚无缥缈的梦境,刺破这没头没脑的一段因果,将真实得她,血淋淋,剥离。
这痛感一顿,瞬间桎梏全无,晏姜老拳一挥。
嘭!哎哟!
她睁开眼,砂老大满脸鼻血,破口大骂。
却是,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