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七月三伏酷暑天,殿里却门窗紧闭,墙角整整齐齐码着一溜火盆,盆里热炭猩红,催起一蓬蓬滚烫的热浪。
氤氲上升的热气里,舞姬妖娆身姿怪异扭曲,合着沉闷鼓点,轻佻嘈杂的丝竹声,晃得人心烦意乱,脑壳子汗津津生疼。
地龙燃得正旺,将金砖烤成一块滚烫的铁板,舞姬旋转的足尖早已烫出一层细密的水泡,仅着薄纱的身子香汗淋漓,汗水溅落在金砖上,兹的一声迅速蒸发无痕。
空气闷热得令人窒息,雍州知府田文镜颤巍巍松了松已经湿透的领子,接过美姬斟满的酒,那酒拿炭炉一直温着,触手滚烫,满桌火锅热汤,看得他毫无胃口,只得将烫手的酒樽悄悄放回几案上。
“田大人怎得不进酒,可是殷某招待不周,备下的酒菜不合大人胃口?”
酒杯还未碰到桌面,殿外便传来一声优雅低笑。
语音带笑,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冷冽,似初融春雪,浸得满座雍州官员不禁齐齐打了个冷战。
众人穿着浆洗得硬挺笔直的官服,身下垫着厚重的毡毯软垫,一个个汗透重衣,狼狈得像是刚从汤罐子里捞出的落汤鸡,闻言只恭敬的低垂脑袋,正襟危坐,顶盖下眼风却一顿乱飞,刷刷刷,扫得田文镜原本涨得通红的脸皮子越发红得发紫。
田文镜今年刚刚走马上任,从未像现在这样,集同僚们汪汪泪眼和殷切希望于一身,顶着这般巨大压力,他化压力为动力,晃动着被热胡了的脑子,张口便道,“殿下殷勤款待,田某哪里敢妄自挑剔,只是这三伏天里饮热酒,委实是不太应景了些。”
“哦?”殿外那人意欲不明的顿了顿,“殷夜离身为殿下使者,临行前殿下谆谆嘱咐,道是在座各位均是大庆栋梁,切要盛情款待,万不可怠慢分毫。怎料此番宴请却偏偏不逢良时,几番递贴子,诸位大人身子都正好不太爽快,殷某只得委屈一下,亲自上门将大人们一一请来,比起大人们为国家殚尽竭虑,鞠躬尽瘁,以至于身体纷纷抱恙的忘我精神,殷某这点辛苦倒显得微不足道了许多。”
委屈?辛苦?他?!
咔擦!
被从小妾身上光溜溜拎出来,游街一般走了三条街后才塞回巡捕衙门的雍州知州江怀德恨恨咬了一口鸭脖子,也顾不得胃部不适,嘎吱嘎吱,仿佛嘴里嚼得粉碎的,不是一截无辜鸭脖,而是那笑吟吟的六皇子使者一段如珠似玉的项上人头;
呯!
为了躲避皇子宴请而躲在私人小钱仓数钱的知府胡建章手一抖,打翻了酒杯,滚烫的热酒烫得手上起了一排密密麻麻的热泡,想起自己莫名其妙倒塌的小钱仓,和被路人甲乙丙哄抢一空的金银珠宝,他捧着心,只觉心尖尖上都灼掉了层皮;
殷夜离恍然未觉,继续道,“田大人觉得热,却不知刘老大人反而冷得慌啊,年纪大了,确是不如年轻人体热不惧寒,刘大人的热伤风可好些了?”
咳咳咳。
坐在这群人上首的老者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花白的胡子被汗水打湿,一缕缕贴在潮红的脸上。
“看刘大人咳嗽得,必是冷急了,赶快给大人添衣!”殷夜离懒洋洋道,语气里道是听不出一丁点关切。那刘大人闻言白眼一翻,中暑晕了过去,
一旁美姬忙拿了件十来斤厚的貂皮大氅给他裹上,伸手使出狠劲掐他人中,掐得他鼻下渗出血珠子,他咬牙受着,却听那万恶的魔音轻快道,“哎呀,看来还是不够暖,来人,再给刘大人多烫几个汤婆子贴身放着。”
汤婆子数九隆冬用都得隔着被褥,这盛夏天里贴身放,不烫熟了也得脱层皮。那刘大人闻言一个激灵,飞快转醒。抖抖索索爬出貂皮大氅的包裹,气若游丝道,“谢殷先生关怀,谢六殿下隆恩,老身觉得好多了。”
“哦?好多了?”殷夜离淡淡道,“好到什么程度了?能不能想起来,殿下问你的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