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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法许久不用,又经府内变迁,阵图核心出了些毛病,灵力炸开的猝不及防,蔺沧鸣的斗篷挡下一部分,发丝被削落几根,面具下的皮肤缓缓现出一道红痕。

他扶着书架稳住身形,脸上蓦地一疼,面具边角破碎,法宝便失去了作用变成一块凡物,蔺沧鸣眼前一黑,面具透不进光,又听见霁涯快步过来关心。

“没事吧?”霁涯扫开周围荡起的灰,“你的脸流血了,赶紧把面具摘下来擦点药,万一留疤怎么办。”

蔺沧鸣抬手碰了碰,温热从面具碎裂的一角流下,他随意擦了擦道:“无妨,我又不是女子。”

话音刚落,整张面具就不堪重负,从中裂开。

霁涯在转瞬即逝的裂隙中隐约看见蔺沧鸣眨动的长睫,还没等他看个仔细,蔺沧鸣就受惊般飞快地抬袖遮住了自己的脸,背过身转向书架,低头从乾坤袋里拿出张面具戴回去。

霁涯:“……”

霁涯欲言又止,片刻后复杂地感慨道:“你又不是女子,被人看见脸还要以身相许不成,现在姑娘们都不搞这套了,你文艺复兴个什么劲儿。”

他有点说不清的失望,但仔细想想,他也没告诉上司自己的真实身份,大家都戴着伪装,他也没权力不满蔺沧鸣对他遮掩真面目。

“若是我说见过我真容的人都要死,你还好奇吗?”蔺沧鸣轻淡地问道。

霁涯噎了一下,然后伸手摇了摇笑道:“那我可以闭上眼睛摸,就不算见到了。”

“哼,收起无谓的奇思妙想吧。”蔺沧鸣甩给他一个白眼,也不管他领会到没有,重新走回阵法启动过后的墙壁前,望着墙上若隐若现的波纹,举步靠近穿了过去。

霁涯眨眨眼,蔺沧鸣像没入水底一般消失,他随手捡起地上的面具碎片送到墙上,接着便感觉到一股引力,松手之后碎片也随之不见。

他没急着跟进去,走到书案前,弯腰搬开些桌腿,地板上有条泛黑的印子,像是家具常年摆放留下的痕迹,但并不明显,蔺沧鸣把书案推到此处……就像知道它原本摆在什么地方一样。

霁涯检查一遍周围,又看向墙上的传送阵,迟疑地按了按剑柄,还是走了进去。

他像穿过一道清凉的瀑布,眼前白光闪动,再恢复时已经踏入一间有些潮气的房间内。

霁涯环顾周围,棚顶晶石灯亮度柔和,摆设和外面的书房差不多,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玉简书册卷轴都分门别类保存完好,蔺沧鸣正站在书案前,捏着一枚雅致的墨锭,盯着墨上描金略微失神。

蔺沧鸣还记得这套墨锭,他刚去书院上学时,蔺庭洲有个朋友听闻消息,亲手制作了套墨送来当做礼物,还鼓励他业精于勤,持之以恒。

他那时已在随父亲学习书画,但舍不得用,就让父亲收了起来。

不久之后,那位朋友前来请蔺庭洲帮他追杀一个仇家,蔺庭洲调查之后发现是他杀□□子在先,别人寻仇理所应当,便拒绝出手,还劝他应当弥补过错,那位朋友大怒而去,后来便听闻他死于仇家剑下,身首异处。

“霁涯。”蔺沧鸣把墨锭放回盒中扣上,轻声问道,“若是你的朋友做错了,你帮他违背道义,不帮他就会死,你要如何选择?”

“这不难。”霁涯不假思索地说,“我若想帮他就不会管所谓道义,我若与他关系一般懒得管,就要抬出道义堵朋友的嘴了,还是要对人不对事。”

蔺沧鸣无奈地笑了一声:“你这是在说自己两面三刀卑鄙小人。”

“谢谢夸奖。”霁涯不以为耻地承认,“不知什么人让主上这般哲理的发问呢?”

“听闻……蔺家家主素有赤诚之心,儒雅仁义乐善好施,交友虽广,却能谨守底线从不改变。”蔺沧鸣转身在背后书柜抽屉中翻找起来,蔺庭洲听闻朋友死讯,只是深深叹息一声,赶去给朋友收了尸。

他不会因此怀疑自己的选择,也不会认为是自己袖手旁观才导致朋友身亡,他的父亲愿意相信每个朋友,同时也认定自己的行事理念,连蔺沧鸣幼时都能看出蔺庭洲容易得罪人,但蔺庭洲却一笑而过不以为意。

蔺沧鸣有时也思考蔺庭洲到底是宽容还是冷漠,他把蔺庭洲收藏的信件都翻出来摆到书案上,很快就堆满桌面。

小事大多玉简联系,能用信件的要么是正经大事,要么是请柬拜帖,要么就是喜欢笔墨纸砚的仪式感,霁涯弯腰捡起几封,结果桌上马上又雪花似的落下不少。

“我说主上,蔺家家主虽然评价不错,但斯人已逝,也不必尊重到不舍得让遗物沾地吧。”霁涯忍不住出声劝道。

蔺沧鸣清空了几个满满登登的抽屉,发现霁涯正勉强地捧着一堆各色信封,不自觉地露出点笑意来,干脆也想开了,把书案的信都铺到地板上,席地而坐开始拆封。

若傀师与蔺庭洲曾有交情,想必也会留下几封信来,也幸好蔺庭洲这个习惯不为人知,这个小书房密室才没被人掘地三尺查到。

“我能看吗?”霁涯随手拿起一封信晃晃,“主上想找什么东西,不妨告诉我几个关键字,我也帮帮忙。”

蔺沧鸣考虑了一下,道:“找傀师即可。”

霁涯也不多问,点点头就开始拆信,大脑却一刻不停,既然是在蔺庭洲的私人信件中找傀师,再结合之前严玉霏说送傀师乘悬舟去瀚城,想必傀师和蔺庭洲关系匪浅。

纸墨的气息经久不散,霁涯指尖沾了些碎屑,拆了一小堆之后不免嘶声感叹:“这蔺家家主的朋友也太多,我这么一会儿都看见十多个人名了!他也是个大佬,交朋友都没啥讲究的吗?你瞧瞧这是什么人,开口就借钱,还说和上次的一起还,我打赌他绝对赖账。”

蔺沧鸣掀起眼帘瞄了下霁涯手中的信,倾身接过来看了看,又凉丝丝的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还靳笙钱?我可不会给你出一分。”

“没事,我凑齐了。”霁涯拍拍手一时嘴快道。

蔺沧鸣顿了顿,不禁涌起点兴味道:“绿鸢楼的宛月姑娘让你破费不少吧,你怎么凑齐的?”

霁涯听他那宛月两字咬的别扭,就清清嗓子故作谦虚:“那什么,我刚才回客栈前,侥幸赌赢几局。”

蔺沧鸣:“……”

蔺沧鸣捏着信纸道:“你知道信中借钱的遮天手杜申最后下场吗?”

霁涯问:“他怎么了?”

蔺沧鸣冷笑道:“在赌桌上被人打断双手,废了灵脉,郁郁而终。”

霁涯:“……”

霁涯讪笑道:“大赌伤身,我懂得。”

他随手捞起一个新的信封,用手扇了扇,嗅到风中一阵平和悠远的青竹气息,纸墨都是上品,这些年来没有一点受潮坏损。

信封上写着望君亲启,字迹有些眼熟,霁涯倒出信纸甩开,入眼便是灵动飘逸的笔迹。

内容不多,他扫一眼就能看完,大部分字都是药材,附带斤两,像是药方,信纸最后还有一句“李兄将要启程离开,我会约好时间,请他为令郎诊视,再替我转告令郎一句,不要放弃治疗”。

霁涯看着末尾那故意空出几个字符距离的忠告,脑中似乎浮现出一个人挑眉忍笑故作苦口婆心的模样。

他不知道那副药方有什么作用,刚要放

下信纸时,突然像被雷劈了似的福至心灵,把注意力从药方挪到笔迹上。

那些字画的每一个转折、每一处连笔、每一道收锋都让他无比熟悉,他恍惚间甚至开始回想自己什么时候写过这封信,又猛地回过神来,想起这是霁霞君的笔迹。

“霁涯?”蔺沧鸣扬声喊了一句,霁涯捏着信纸愣住,他喊了两声霁涯才犹疑的看过来。

“嗯?怎么了?”霁涯折起信纸放回信封,扔到一堆看过的信中,“刚才那封字太好看,我羡慕了半天。”

蔺沧鸣半信半疑地瞥了一眼,又专注在了信上。

霁涯松了口气,他想起玉霄派霁霞君住处那封未写完的信,上面也提到了李兄,就是不知道这个李兄是何方神圣,霁霞君和他与蔺庭洲竟早认识,令郎明显是指蔺沧鸣,霁霞君又为何要请他给蔺沧鸣诊治?蔺沧鸣有病吗?

蔺沧鸣拆开一封信,在溅起的纸屑中扭头压下一个喷嚏,看见信上字迹规整,意在感谢蔺庭洲邀他前去瀚城,他已经买了船票不日便至,最近刚为一家小姐接好手臂,与她相谈甚欢,状态已有所好转,不用担心。

信封内还有拜帖,署名是易孤行。

蔺沧鸣心念微动,一点点攥紧了手指,有种终于触及到一直追寻的真相的酣畅和兴奋。

虽然这封信中没有出现傀师两字,但内容却能和严玉霏所述对上。

他千方百计想找到一点傀师存在的蛛丝马迹,现在终于有了收获。

易孤行就是傀师的本名。

他怀着看见希望的激动收起这封信,将剩下的信件全部拆过,却遗憾的没能再找到任何相同的笔迹。

“我没看见有署名傀师的。”霁涯伸了个懒腰,估摸着时间也许快到中午了,“还有要看的吗?”

“收拾回去吧,我已经找到想要的东西了。”蔺沧鸣站起来说,他深呼吸几次平复内心波澜,感觉有些头晕,云寄书确实替他治好了伤势,但九冥玄阴火一日没能进境,内伤便会细水长流的淤积起来。

“找到就好。”霁涯不动声色地帮忙把信合拢装回抽屉里,

蔺沧鸣掸了掸袖上灰尘,盯着他的动作,一边风轻云淡地说:“快月末了,我闭关之后就和你去沉沦境。”

“嗯。”霁涯点头含糊地答应,蹭了蹭手上纸灰,从传送阵法原路返回,他踏出水帘般的阵法空间时便感觉到周身一阵细微的刺痛,回头一看,阵法上密密麻麻的裂纹正逐渐扩大,像湖面薄冰被徐徐压碎,随时可能崩毁。

“主上?动作快点,传送阵好像要撑不住了!”霁涯连忙高声提醒,也不知道蔺沧鸣能不能听见。

蔺沧鸣还没离开,趁霁涯刚走,又从堆叠的信里抽出一封,正是霁涯匆忙装好的那个,他不知道霁涯看见了什么才露出惊讶费解,但肯定不是书法那么简单。

正当他想打开看看,玉简忽然一震,霁涯焦急地传音说传送阵要消失了,蔺沧鸣只好把信收进乾坤袋,闪身冲进阵中。

霁涯守在一旁打算见势不妙随时接应,几片羽毛从传送阵中飘了出来,他伸手一接,熟悉的灼痛又传出来,他赶紧扔了鸦羽擦掉手上的血,传送阵图爆发出不稳的闪光,他忍不住又喊一声:“主上!”

蔺沧鸣在千钧一发之际跃出光团,足尖一点地面,左手扯住霁涯右手抽下晚雨铳往后连开三枪,弹药在半空炸开,连成一片粘稠的网,把灵力爆炸阻挡在内。

霁涯顺势扣住蔺沧鸣的肩膀,拧身自己背对阵法,网内的炸响变成怪异沉闷的泄气声,接着像扎漏的气球一样,从一道口子内爆出几道风刃。

“咳……这蔺府果然年久失修,连传送阵都崩成这样。”霁涯及时给自己挡了灵力屏障,风刃撞在屏障上,他像挨了一记重锤咳嗽几声,才缓缓松开蔺沧鸣抱怨。

蔺沧鸣想说些什么,却忽感气血翻涌,身体不受控制的一歪,靠着书架滑了下去。

“主上?”霁涯一惊,蹲下叫了两声,小心翼翼的掀开斗篷,发现蔺沧鸣身上有几道伤口正在浸出血珠,应当是通过传送阵时被空间乱流割出来,都是皮外伤,倒不严重,他伸手试探蔺沧鸣的脉搏,灵力又有不稳的趋势。

照理说这个时候他应该守着昏迷的蔺沧鸣,包扎喂水把人打理干净,但霁涯起身站在蔺沧鸣腿边,在安静下来的书房中审视偏着头的蔺沧鸣。

窗外阳光刺目,晃眼的白色从窗口铺到地面,空气中飘荡的细尘怎么也清不干净。

他现在不需要再和蔺沧鸣说话了,正事也办完了,大脑就空闲下来,能有余裕将违和感从思维深层拖出来,一点点链接拼合。

霁涯复又半跪下去,放轻了动作试图将蔺沧鸣的面具摘下,但面具仿佛焊死在脸上似的,他拿不下来,指尖划过粗糙浑厚的纹理,也描摹不出五官的模样。

靳笙……霁涯的视线一路下滑,落在蔺沧鸣的腿上,想起靳笙用尾巴拽住蔺沧鸣的画面。

“靳笙…危险之地,灵兽,不姓云……”霁涯无意识地将几个关键连在一起,尽管不愿相信,但却始终指向一个答案。

对蔺家了如指掌,毫无惋惜地毁掉寻找蔺沧鸣的阵法,连出现在南疆众人的视野中的时间都那么合适。

霁涯脸色逐渐变得一言难尽,在蔺沧鸣身边站起来踱步,没一会儿又蹲了回去,试图撬开面具失败,苦恼又焦虑地抓着头皮,松手时指缝里都薅下几根头发来。

“不,不可能是那小子。”霁涯频率诡异地抽动嘴角强颜欢笑,原著里男主可是和幽冥阁有不共戴天之仇,仇恨程度仅次于霁霞君,幽冥阁主几次三番派人追杀男主,男主怎么可能给人当儿子。

……

霁涯仰天长叹一声,蔺沧鸣的火铳滚落在了一边,他伸手捡起来抹了下浮灰,安慰自己没有任何作用,反而让事实变得更加清晰。

蔺沧鸣和云寄书关系僵硬,更多时候看起来是云寄书在当儿子。

靳笙是灵兽,原著中男主逃离蔺家落入秘境时,也有一只黑豹灵兽跟随,他在万窟崖将蔺沧鸣逐出师门时,也看见了地上的兽类脚印……也许那时靳笙就隐在一旁了。

霁涯握拳捶了两下脑门,拿着火铳注意到枪柄上那两个刻字,他瞅了一眼,然后手一抖,差点把火铳直接砸到蔺沧鸣身上。

那两个字是晚雨。

原著中男主的佩剑名字,尽管男主在林妍儿死后便弃了此剑,但霁涯还是记住了这柄出场没几回的兵器。

现在这两字刻在火铳上,还不是淑芬永强这种能宽慰自己是巧合的大众名。

蔺沧鸣当然不需要阵法找蔺沧鸣,他就是蔺沧鸣本人。

霁涯捂住了自己脸,为自己到了异世界的运气还是这么精彩,钝刀割肉般感到一丝愤怒无奈又颓废。

如果说穿着新内裤迎接新年的早晨很爽,那他现在如鲠在喉的感觉就是穿完内裤爽过了才发现这内裤还是以前旧的,穿错了。

蔺沧鸣泛白的薄唇中溢出两声喑哑低咳,霁涯吓了一跳,这次终于松了手,把晚雨铳掉到了蔺沧鸣身上。

晚雨铳其实不轻,大几斤的重量毫无防备的挨一下,蔺沧鸣捂着肚子弯下腰抽了口气,直接被砸醒了。

“……你搞什么名堂?”蔺沧鸣看着霁涯错乱的表情

,把晚雨铳折起来别回腿上,方才那阵血脉逆冲过去,他总算感觉头脑清晰起来。

霁涯艰难地笑了笑,道:“没什么,我刚在你这儿发现一只耗子。”

蔺沧鸣低了低头有点嫌恶,撑着书架慢慢站起来,霁涯站在一旁,出人意料的没有来扶他。

“走吧,先回客栈。”蔺沧鸣有些在意地扫了霁涯一眼,霁涯抱以微笑,他只好自己率先出门。

霁涯跟在蔺沧鸣身后,左手拇指一直抵着剑鞘,想起不久之前他还深情款款的玩欲擒故纵,现在只觉得内心比猫抓乱的线团还复杂。

倒也不是多后悔说出那番话,现在他已经确定蔺瀛就是蔺沧鸣,更重要的是蔺沧鸣知不知道他是霁霞君。

霁涯一股火上来,感觉嗓子都开始冒烟,舌头都愁的起泡,和蔺沧鸣出了蔺府,蔺沧鸣放出鸦群刚要带他上去,霁涯赶紧闪开一步,催促脸上肌肉赶紧运动出个尬笑来。

“你有伤在身,带人多累,我自己御剑回去就行。”霁涯连连推辞,一震剑鞘连人带剑冲上云霄,流星般消失在呆滞伸手的蔺沧鸣眼中。

他一口气落在客栈中拿钥匙开门关死,越想越不对劲。

蔺沧鸣曾经反复试探他的态度,让他弹琴,问他是否去过宁榆,问他对蔺府的看法……

蔺沧鸣不问云寄书盛怒问罪的缘由直接关掉云图,这份信任若是来自于知根知底,那也好解释了。

蔺沧鸣是何时发现他身份的?为何不戳穿?戏弄他,看他笑话?

霁涯正倚着门拼命回忆哪里暴露,均匀礼貌的三声叩门在耳边猝然炸开。

他窜出一米远,就听见客栈小二前来通知的声音。

“这位公子,您的朋友退房换了小店的兰香院。”小二提醒道,“您的房间也被退了,需要我帮您收拾东西搬过去吗?”

“……不用,我马上就走。”霁涯缓过口气,他也没什么收拾的,定了定神,直接让小二领着去了客栈后院,经过一处门洞,别院在竹林中若隐若现。

风中传来阵阵清香,霁涯攥了攥悬在腰间的剑柄,谢过小二站在院里,默默告诉自己没什么好慌的,大家都戴面具半斤八两,你也烂我也烂,总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吧。

实在不行就撕破脸,打一场他也无所畏惧。

“霁涯。”蔺沧鸣不知何时抱着胳膊站在竹林边上的,“你怎么了?”

霁涯一愣,回头看见蔺沧鸣,斟酌道:“早上没吃饭,饿的。”

蔺沧鸣:“……”我看你像内急。

蔺沧鸣走近几步,放下手臂去拉霁涯的袖子,想给他指一下房间位置,霁涯又不着痕迹的抬手从乾坤袋上一抹,拿出个纸袋来。

“我去热一下生煎,主上还是赶快闭关吧,伤势拖不得。”霁涯脚步灵敏地一闪,像条鱼似的从蔺沧鸣手下滑走,钻进竹林抄近路往厨房跑去。

蔺沧鸣皱起眉,心底浮起一点不上不下的别扭,他觉得霁涯哪里不对,平时霁涯都是主动往他身边凑,哪有现在这样脚底抹油的时候。

霁涯摸到厨房坐在桌边,拿着生煎纸包反复折起拆开,忽地灵光一闪,陡然想起他哪里暴露了。

是那封请假信。

蔺沧鸣在他昏睡时看过信后就变得有些奇怪,他那时只当蔺沧鸣是在纠结救命之恩,但他忘了霁霞君和他自己笔迹相同。

蔺沧鸣必定认识霁霞君的笔迹,那就等于他将自己的身份剥开袒露在蔺沧鸣面前。

“霁涯,你……”蔺沧鸣追到厨房门口,一贯吃什么都有滋有味的霁涯咬着生煎包,半晌才移动下颚啃了口面皮,这场面给他吓的够呛,过去想试试霁涯是不是发烧了,结果指尖还没碰上,霁涯就一个激灵蹦了起来,包子都吓掉了。

“咳,我是有点累了,我先回房休息,你快去闭关,别磨蹭了啊,身体要紧。”霁涯赔笑两声,直接从蔺沧鸣身边绕过,贴着墙根跑走。

蔺沧鸣站在桌前,俯身把地上的生煎包捡了起来,扔回盘里,脸色逐渐阴沉。

他没感觉错,霁涯在刻意躲他,以往霁涯从不介意和他对视,哪怕隔着面具也能准确的找到他目光的焦点,敏锐又从容,但现在的霁涯却望着不知何处的虚空,敷衍地说出关心之语。

他凝视着指腹上沾到的一点油,明明在霁涯毫无压力的说出欣赏他时,他还希望霁涯能离得远些冷静一下脑子,但现在霁涯真的躲他,一股荒芜的焦躁和戾气又从眼底烧起。

蔺沧鸣拂袖将一丛火焰抛进盘中,火焰转眼将饭桌也吞食殆尽。

他缓步经过霁涯的窗前,笑了一声,悠然道:“你休息吧,我去闭关了,三日之后再见。”

霁涯盘腿坐在窗边榻上,没去推开窗户应上两声,往浴间放了些水洗去一身疲惫,换了件低调的长衫和玄青大氅,拿出玉简反复琢磨措辞,最后还是挂回腰间,又提笔写起信来。

蔺沧鸣要闭关三日倒也正好,他打算亲自去一趟颖州,弄清楚纵生塔中带出的玉简究竟记录了什么东西。

理智的想他没杀林妍儿,还救过蔺沧鸣,只要再证明他与蔺家灭门凶手确实无关,再加上嘉鸿真人的供词佐证,他和蔺沧鸣之间也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窗子的亮度忽然下降不少,霁涯抬头往外看了看,发现一片乌云正飘过来,东方天空低沉,乌云汇聚,只剩他们头顶这片天空还蓝着。

他在纸上留了几句话给蔺沧鸣以备不时之需,告诉他自己有事要出三四天的门,也许运气好就用不上,他会在蔺沧鸣出关前就回来,但霁涯现在对自己的运气深深怀疑。

他潜意识里希望蔺沧鸣别发现这个,等他找到想要的答案,再放下这点芥蒂,装作什么都知道的称他主上,至于这层假象什么时候戳破就随风而去。

霁涯一向是主动的,很少有缩起来当鸵鸟的时候,但此刻他趴在窗口,却希望自己迟钝一点,日子照过。

奔涌的云海到傍晚时终于笼罩了整片穹顶,只剩天际一点苍蓝和夕阳边角的火红,霁涯迎着落日看过去,建筑是一层逆光的黑,勾勒出高低起伏的轮廓剪影。

他站在门前骤然感受到一股无与伦比的孤独,在逼仄漆黑的乌云下回过头,蔺沧鸣自从下午回了房间就再未出来。

长空划过几声鸟鸣,第一家商铺开了灯笼,暖色像燃烧的激流冲破夜幕,在街道上铺成喧嚣的光河。

霁涯回过神,又回了房间,打算午夜再悄悄离开,等他到达颖州,和严玉诚约定的时间正好。

静谧的别院无人打扰,几个时辰一晃便过,霁涯把信纸正面朝上摆好,蹑手蹑脚的关了灯,他上次想走窗被蔺沧鸣逮个正着,这次就干脆光明正大走门了。

推开房门时,潮湿的冷气扑面而来,树叶哗哗作响,他站在门口仰头望了望天,若隐若现的月亮正被乌云层层盖上,预计不久暴雨将来。

走吧。霁涯单手按在门上,深吸口气,心说又不是出卖幽冥阁机密去了,有什么好紧张的。

他跨出一步,转身反手关门,下一瞬就在缓慢合拢的门后对上一双燃着青紫火焰的眼睛。

说对上又不太合适,面具挡住了大半张脸,他只能看见透过面具跳动的火光,不知是

不是脸上伤口又裂开,一道血红的线从面具边缘淌下,滴答一声落在地砖缝里。

一股寒气从脊背直直冲上霁涯天灵,闪电滚过乌云,站在门后的蔺沧鸣鬼魅般无声无息的露出笑容,在随后而来的雷声中轻声开口。

“你要走吗?”

霁涯胳膊一麻,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右手下意识的握住剑柄,左手指尖一勾,短刀落入掌中,勉强装作无辜又好奇地问:“你不是闭关了吗?”

“我若闭关,还拦得住你吗?”蔺沧鸣逼近一步,霁涯徐徐后退,又退回阴暗的屋内,“你都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秋夜风凉,你不去闭关修炼,小心染上风寒。”霁涯冷下脸色,退到卧房背后就是镜台,已是再无退路。

“既然不知道。”蔺沧鸣在霁涯面前站定,五指扬起缓缓合拢,一个瓷杯出现在手里,被他优雅地递向霁涯,“喝了它,在飞花城你敢喝,现在你还敢吗?”

霁涯往酒杯里瞟了一眼,泛着暗红的液体,腥气四溢,又隐隐带着烈酒的辛辣。

“犹豫吗?这就是酆都宴,是我的血。”蔺沧鸣挑起嘴角,“只要你喝了它,我就放你走……师尊。”

霁涯霎时一怒,挥手打翻了酒杯,暗骂我灵魂出窍被你抬棺抬走也是走,二话不说抽剑刺向蔺沧鸣右肩,蔺沧鸣双指夹住剑刃轻轻一错,铸材普通的佩剑就一分为二。

剑上传来的力道让霁涯略失平衡,蔺沧鸣捉住霁涯右手手腕想前一拽,左手扣住肩膀,抬腿踢在他膝弯,顺势往镜台上重重一压。

霁涯闷哼一声,单手撑住镜台边沿,前额磕在镜面上,眼前花了一下,随后刺疼起来,鲜艳的红顺着破碎的镜子散开。

“唔……哈,你早知道我是霁霞君,蔺沧鸣,看我在你面前装疯卖傻很好笑吧。”霁涯喘了口气稍微仰起些头嘲讽道,左眼一片红色,从碎裂重影的镜子里看见蔺沧鸣动了动唇角,面具上森然的鬼火熄了下去。

“你的师尊喊你主上,足够让你愉悦吗?”霁涯舔了舔下唇,“事到如今,我走不走又有什么关系?我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你还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吗?我会骗你,我诓人从来不打草稿,你又要如何分辨今后我说出的每一句话?”

蔺沧鸣压着他肩膀的手加了些力道,声音沉冷:“我不介意把你关起来,治好你的魂识裂痕,再严刑逼供。”

“那你不妨试试。”霁涯轻声笑道,不屑地挑了下眉,“那位嗜好虐待的严建章也不过养个焚血虫罢了,你有多少手段,比它更厉害的尽可以拿出来,看我究竟怕不怕。”

蔺沧鸣呼吸顿时滞住,前世霁霞君临终前的画面又浮现出来,他在霁霞君的眼中找不到恨和恐惧,这两样情绪现在成了他的专属。

他恨蔺家血案的凶手,怕霁霞君死。

霁涯盯着镜面,捕捉到蔺沧鸣一瞬间的动摇,左手短刀觑准时机斩向身后,逼得蔺沧鸣不得不松开他自保,霁涯无意和蔺沧鸣拼个你死我活,只是咽不下一口气,容不得别人威胁他,见蔺沧鸣退开,直接闪身拍开窗子跳出窗外。

晚雨铳响了一声,霁涯凭本能闪开半步,右腿还是被弹药划伤,麻木感飞快的侵蚀过来,他腿一软单膝跪下,又一皱眉并指在伤口处直接割开,运起灵力逼出麻药,用刺痛唤回知觉。

蔺沧鸣追出窗外,正要去扶霁涯,却忽感不对,眼前之人竟是幻影,随后背心一阵磅礴掌力透体而过,轰然击在院中石桌上,烟尘过后只余满地石粉,他不及防备往前跌了几步,手中晚雨铳却对准身后扣下扳机。

霁涯人在半空正要闪向房顶,却没想到蔺沧鸣机敏应变,他只好掐一道雷诀劈开快不及眨眼的弹药,结果晚雨铳弹药作用众多,毒烟在空中爆散,阻挡了两人视野。

蔺沧鸣回手甩出一道漆黑锁链穿透烟雾,霁涯干脆召出藏虹借着毒烟掩护,锋利的剑刃电射而出,刺中蔺沧鸣握铳的右臂,同一时间雾中飞来的锁链也缠住霁涯的脚踝,将他拖到地上。

霁涯腿上有伤,爬起来的慢了些,蔺沧鸣扔了火铳直接翻身跨坐在霁涯身上,单手扼住他的咽喉,有些狼狈地偏了下头甩开落下的鬓发。

“你就那么想离开我?”蔺沧鸣气急败坏地俯身低吼,“别以为我真不敢动你!”

“我还是那句话……咳咳,何妨一试?”霁涯眼中是分毫不退的怒意,剑指一转,藏虹剑自天空竖起,悬在蔺沧鸣背后,下一瞬便携万钧之势倏然落下。

蔺沧鸣仰头一惊,他若不躲,这一剑能直接把他和霁涯穿成一串,手下意识的松开,接着便被霁涯翻身压倒。

“你看,你不敢。”霁涯按着蔺沧鸣胸口,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没伤的左臂,有恃无恐地翘起嘴角,又偏头咳嗽两声,吐出口血沫。

蔺沧鸣左手燃起一团火光,热度尚未挨上霁涯,霁涯已经放出一道如山雨般清静幽雅的剑气,搅散了火,蔺沧鸣右手一招,晚雨铳飞旋而来,霁涯偏身闪避时,蔺沧鸣又借势将他掀了下去。

天空电闪雷鸣,森白的光不时照亮周围,两人在庭院滚了几圈,霁涯的新衣服也沾满灰土草叶,蔺沧鸣散了头发,规整的衣裳也扯得难堪起来。

霁涯有些厌倦了,索性躺在地上扔了藏虹任由蔺沧鸣掐着他的脖子,展开一个灿目的笑:“来,我腻了,杀了我。”

蔺沧鸣咬了咬牙:“我只想让你说出凶手,你与蔺家到底有何关系!你修为根基更胜于我,但你如今还能用出几分?认清你只是俎上鱼肉罢了。”

“真是无力的威胁。”霁涯撑起一点身子,扬头靠近了蔺沧鸣耳边,放轻声音得意道,“你给我戴上镣铐,你怕我走,还怕我死,拿起火铳却不敢瞄准要害,怕我永远离开你,你的底线在我面前暴露无遗,你因我而畏首畏尾,你说这镣铐到底戴在谁身上?”

蔺沧鸣喉咙一紧,指尖发凉,缓缓松开了霁涯。

“有形的枷锁有挣脱的一日,我仍是自由的,那你呢?你要如何挣脱这无形的桎梏?”霁涯笑着问,又轻飘飘地下了结论,“你输了,沧鸣。”

“你爱上我了。”

蔺沧鸣再次听见这个称呼,几乎在霁涯开口的一瞬间就注定败退,像被炽热的手攫住心脏,再也无处挣扎逃避,他不发一言地移开眼神,怔怔地盯着青砖地面,一滴冰凉的雨砸落下来,溅起一点泥土。

“终于下雨啦,赶紧起来,我还有衣服在后院没收。”霁涯动了动腿,轻松地眨眨眼睛。

蔺沧鸣默然起身,给霁涯让出路来,看他拍了拍衣裳轻盈跃起翻过房顶。

霁涯落在后院竹林前,他逐渐收敛笑意,幽幽叹了口气。

他背后偷袭那一掌,只有一成灵力打在蔺沧鸣身上,剩下的全轰了桌子。

他下不去手,言辞凿凿地说蔺沧鸣输了,可他也没赢。

他站了一会儿,雨势渐大,轰隆隆的雷声震耳欲聋,一阵破风声穿透雨幕,霁涯抬手接了,发现是一瓶解毒丹,他摇摇头,挥袖回报了一道浅青的柔和剑意,透过建筑,落在房前的蔺沧鸣身上,替他解了那一掌锁住的经脉。

霁涯理了理衣裳,纵身御剑闯入雨中,背影消失在昏暗的天际。

蔺沧鸣在前院屋檐下站了许久,拧了拧袖子,攥出些清凉的水,他有些茫然地胡思乱想,纵然他撑了御风诀时霁涯还是坚持给他打伞,现在他任由风雨淋身,霁涯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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