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涯当即给了他一个白眼,不满地说:“你才以下犯上,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懂吗?”
蔺沧鸣吝啬地瞟了下他,又转回视线沉默下来。
霁涯从蔺沧鸣手里拿过丹药吞了,拽着蔺沧鸣往巷道深处撤了几步,顺便试了试他的脉象,问道:“你怎么找过来的,虽然差不多五天了吧……”
“我放了昏鸦追踪。”蔺沧鸣坦白道。
“哼。”霁涯捋了捋头发,挑眉笑呵呵地道:“那我和严少爷杯酒言欢,在湘禹城醉生梦死,与胧姑娘相见恨晚,过的好不快活,你都看见啦?”
蔺沧鸣嘴角抽出一个嫌弃的弧度,差点没绷住,冷着表情道:“我这次没监视你,只是找了你的位置,你自己有数就好。”
“小明同学居然改过向善了!”霁涯夸张地拍手感叹,又撇嘴嘟囔,“嗨,逗你没意思,这么快就跑过来找我,伤好利索了吗?可别又吐血,再把别人大街烧坏账单算我头上。”
蔺沧鸣用余光瞄着霁涯的眼睛,从轻快的调侃中看出些许担忧,他略微点点头,压下几丝喜悦:“我的冥火已有突破,伤势无碍。”
霁涯这才放心,又不甘地对蔺沧鸣抬手,在半空中晃晃指尖:“来,把手伸出来。”
蔺沧鸣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但还是伸出了手,霁涯握住他的掌心往上一抬,兴冲冲地用左手比了个三。
“掰个手腕,三个数,三……”霁涯计了个数,趁着蔺沧鸣还没反应过来,发力把他的手往下一压,松开笑道,“我赢了,功力有所突破也不过如此,下次你还不是我的对手。”
“……你还想有下次。”蔺沧鸣甩了下袖子愤而把胳膊收回斗篷,“无聊。”
“我是说切磋而已,现在不用装了,我分神期还是够用的。”霁涯在他肩上一拍,揉了把毛绒绒的领子,突然想起来什么,强调道:“那七枚上品灵石的账单得分分,桌子窗户算我的,地板得算你的……虽然说镜子是我撞坏的,但那也是你推我,镜子也得算你的。”
蔺沧鸣气息一顿,晚风里散开若有若无的阴森凉意。
霁涯像没察觉到一样,大彻大悟地说:“人生就像一场戏,因为有缘才相聚,为了小事发脾气,回头想想又何必!切记冲动是魔鬼,人还是要冷静思考问题啊。”
蔺沧鸣听着他那一套套的欲言又止,复杂地问他:“你……你为什么不记恨我?”
“呃,不到记恨的程度吧。”霁涯愣了下,“打一架而已,你神经也太纤细了,我气头上说点什么过分的话你也别太当真,大家都互相道过歉,这事就翻过去吧。”
蔺沧鸣几次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的担忧在霁涯这里似乎完全多余。
“那你说我……我爱上你,我只是原话复述。”蔺沧鸣盯着小巷的青苔,僵硬地说出几个字,却不敢直视霁涯,“也不需要当真吗?”
霁涯被他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申诉逗得发笑,故意背过手转身故作高深:“那只是我单方面的揣测,你可以不承认,你现在要澄清吗?说你不喜欢我,对我完全没有好感。”
不爱不等于没有好感,蔺沧鸣这方面的经验十分匮乏,让他一时走不出这个逻辑,只好欲盖弥彰的冷哼。
“行了,无用话题到此为止吧,我们还是说说正事,差点忘了我此行目的。”霁涯干咳一声,不给蔺沧鸣细思时间,“我在客栈打听到傀师姓易,还有个助手,我正要找情报贩子打探这个助手个人信息,看能不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那枚玉简的内容你也看了,我是绝对不会放过傀师的。”
蔺沧鸣听他轻描淡写的提起玉简,愤怒和憋闷混杂着,沉声道:“傀师名叫易孤行,既然你也得到同样的消息,说明我在蔺家密室所得书信不假。”
“傀师和蔺家有往来?”霁涯下意识的问,他稍一联想便明白过来,恍然道,“并不是你在帮幽冥阁追查傀师,是幽冥阁欲为蔺家报仇雪恨!怪不得阁主说起严氏曾到现场想夺还念草时,隐带愤慨,靳笙又说阁主会来瀚城祭祀,鬼火出现的次数都多到被百姓当成凶宅……抱歉,我提蔺家可能不太合适”
霁涯并不愚钝,蔺沧鸣一句话,他便将来龙去脉脑补的七七八八,蔺沧鸣起初还默默赞叹了一句霁涯玲珑,随后才察觉不对。
“无妨。”蔺沧鸣紧皱着眉问,“你怎么知道的。”
霁涯安静一秒,糊弄道:“大家都是邪派,就别在意窃听手段了。”
“我真是防不住你。”蔺沧鸣凉飕飕地说。
“承认我是‘家’贼了吗?”霁涯突然笑道。
蔺沧鸣:
“……”
霁涯见好就收:“时间差不多了,也不知现在罗裳门中是否还有傀师的细作,用罗裳门的情报网多少有些打草惊蛇的风险,幽冥阁能覆盖修真境吗?”
“据我所知很难。”蔺沧鸣摇头,“阁主也只是掌握一些大门派的动向,眼线不可能布置到修真境每个角落,若要查还是得靠罗裳门,我会再联络幽冥阁,同时在南疆搜索目标下落。”
“那我们先去找罗裳门的接头人,剩下的回去再说,好不容易坦诚身份,那已知情报最好共享一下,免得事倍功半,你要是不喜欢青楼我自己去也行。”霁涯说。
“我跟你去。”蔺沧鸣果断地把霁涯往身后一拽,义不容辞般走到了前面。
霁涯嘴角噙着笑,习惯性的走在蔺沧鸣右后一步远,踏进灯火通明的大厅时就感觉蔺沧鸣的气质格格不入地冷沉下来。
“两位公子这边请,您来的真是时候,我们秀莹仙子今天刚回来……”
“我们来见于玖姑娘。”蔺沧鸣不着痕迹地闪出鸨母热情的招待范围,把霁涯挡在背后,直说来意。
鸨母面色不变,只是伸手引向一个方位笑着道:“于玖姑娘在等了,二位公子快去吧。”
“啧。”蔺沧鸣和霁涯靠着墙边避过人群聚集的大堂上楼,蔺沧鸣低声抱怨道,“罗裳门就没正经地方吗。”
“也不是所有交易地点都设在青楼,据说眼线会根据买家形象推荐不同的接头人。”霁涯又把折扇拿出来装起了斯文公子。
蔺沧鸣听着不顺耳:“给你推荐青楼正合你意了?”
“怎么会,我这是基于人多眼杂便于浑水摸鱼的邪派思想。”霁涯一本正经的解释。
蔺沧鸣不想理他,敲开房门之后一伸手,霁涯把画像递了上去。
“这位公子是想寻人对吧。”罗裳门的情报负责人看起来颇为严谨认真,“敝门的标准时限是三天至一月,其他详细规定公子可先查看此书。”
“多谢姑娘。”霁涯接过于玖递上的薄册子在桌边坐下,翻到最后价格表,发现罗裳门做这事儿太系统了,根据失踪时间地点门派职业,不同情况的收费标准列的清清楚楚。
但他们只有一幅画像,难度排在第二位,第一是连画像都没有,还要罗裳门帮忙按描述默写。
“你人都来了,这钱你出?”霁涯端着册子感叹,又把价格页面转给蔺沧鸣,“我去见趟胧姑娘,花点水果钱,却相当于帮你省了一枚上品灵石。”
蔺沧鸣心想你让我跟来就是这个作用吗?他接过册子扣在桌上,把画像递给于玖记录一份:“我们要找到此人的所有讯息和现在位置,越快越好。”
“可以,这两张传音符请二位收下,定金五枚上品灵石,余款根据我们能提供的信息量会有调整,若无法查出任何讯息,我们会将定金全额退还给您,您若同意,请在此处签名,化名亦可,敝门承诺绝不会透露二位身份。”于玖抬手一晃拿出份契约放到桌上,“您可以慢慢看完,请用茶和糕点。”
霁涯听着如此规范化的服务,又想起他刚加入幽冥阁时搞得合同诈骗,忽然意识到不对,站起来低头凑到蔺沧鸣耳边:“我要入幽冥阁的时候,你是不是联合堂主骗我来着。”
“没错。”罗裳门在买卖口碑上挑不出什么毛病,蔺沧鸣也字多不看,直接随便签了个假名纪海,轻飘飘地瞅了眼霁涯,“是我让堂主安排你种地的。”
“心机上司坏得很。”霁涯不出所料地哼道。
蔺沧鸣有点愉悦,大方地交了钱,两人又听于玖说了点注意事项,这才离开翠莺楼。
霁涯难得爽快地指了个方向:“我住海瑶客栈,既然你来了,我就换间上房,也请你一次。”
“我是不是该画一幅霁涯慷慨解囊图裱上?”蔺沧鸣斜睨他道。
“倒不至于。”霁涯摸了下鼻子,上前一步和蔺沧鸣并肩走在街上,头顶的灯火不再是单纯的色彩,霁涯从蔺沧鸣脸上看见倒映交织的冷暖,他用指尖碰了碰蔺沧鸣的面具,做完这个一直想做的动作就笑着问,“总带着这个,不难受吗?”
蔺沧鸣放慢了脚步,和霁涯拐入一条小路,树丛清凉的气息传来,他半晌后才低声道:“我没有选择。”
“现在我知道你的身份了,你可以在我面前摘。”霁涯提议,“我不太了解阁主,但他对我敌意深重,想必是很在乎你的安全。”
“你知道我为何不喜欢靳笙吗?”蔺沧鸣忽然问道。
“为什么?”霁涯顺着他的话问。
“我那天说的也算是实话。”蔺沧鸣说,“我不知在蔺家救我的人是谁,理智上我现在也不能确定是你……我一直逃,不知走了多远,一直逃上山去,在一处悬崖前见到一只黑豹,我当时心神已乱,竟直接跳下崖去,却不想被黑豹咬住袖子,挣扎间和他一起掉了下去。”
霁涯道:“是这样吗,我还以为是你救的他。”
蔺沧鸣没太去想他是怎么以为的,继续道:“掉下去后我才清醒过来,那时我已不想再看见有人死去,就抱着他垫在了他身下,想让他活下来。”
霁涯:“呦。”
蔺沧鸣:“……你别说话。”
霁涯看他露出一点无奈来,总算不那么沉重了,才伸出一根手指压上双唇。
“落地的时候我就昏迷过去,现在想起来必然是靳笙用灵力护着我的,否则以我当时的练气修为,摔下去绝无活路,但当时我只以为是幸运,还在崖底发现了秘境。”
“黑豹寸步不离的跟在我身边,我看不出他的身份,只当是有些灵气的普通野兽,就什么话都对他说,大到蔺府机密,小到书院冲突。”蔺沧鸣伸手按着眉心,满脸写着后悔,“我没有人可信,就去信一只黑豹,他常常为我带来秘境中的灵药,我也毫不怀疑,连送来一条可疑又恶心的虫子我都吃了下去。”
霁涯心想那你可挺有决心的,安慰般拍拍他的后背。
“直到我离开秘境的前一天。”蔺沧鸣咬了下牙,“我一直以为的黑豹化成人形,坦白说他是受幽冥阁主之命前来保护我,我说的那些话他都当做任务回报给了幽冥阁主,那条虫子也是幽冥阁的蛊引,让我和他回幽冥阁。”
“然后就是你拒绝了,跑出秘境被人追杀,被霁霞君救回玉霄派吧。”霁涯此时也深感同情,他想想如果哪天树洞突然活了,还把自己倒出的黑历史复制给别人,他也很难面对这个树洞。
“其实吧,你也没对人家说这是隐私,不能汇报?”霁涯试探着问,他又想想靳笙那脑回路,估计是觉得能对他说,那算什么隐私秘密。
蔺沧鸣恼羞成怒道:“你会觉得一只豹子能说话吗?”
霁涯:“……”还真是。
“我至今也不敢确定阁主是不是别有用心,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算计。”蔺沧鸣叹了口气,他想起前世幽冥阁对他的追杀,“嘉鸿真人严氏能等我元婴期再炼还念草,就算阁主不为还念草,我也不得不怀疑他是为了练九冥玄阴火,酆都宴,甚至其他任何东西。”
“那你就这么相信我吗?”霁涯笑眯眯地问他。
蔺沧鸣瞥了他一眼,又不说话了。
霁涯和蔺沧鸣散着步回了海瑶客栈,他兴致满满的换了个房间,不止窗户浴间齐备,还有个小厨房。
窗台上摆了几盆花,屋顶垂挂下来一个镶金边的远镜,霁涯把窗户推开,试探着拧了拧,把远镜拉长放在右眼前,清晰的看见了城外夜色下波光粼粼的海滩。
“还真贴心。”霁涯放下远镜笑了笑,他用明神破虚也一样能看得清楚,但偏要喊来蔺沧鸣摘他的面具,把远镜怼到他眼前。
蔺沧鸣几乎露出些手足无措,没了面具就像暴晒在阳光下的水蛭,反射性地收缩蒸发,他暗骂自己一句,何时居然要倚靠面具这种自欺欺人的东西,他明明在万窟崖时都能放出狠话。
“别动,我还没去看过海,明天一起去吗?”霁涯弯着手肘压在蔺沧鸣肩上,举着远镜,笑意里带着无法拒绝的柔和暖意。
蔺沧鸣听见自己答应下来:“……好。”
“那行,明天顺便买点菜回来,我想看你下厨。”霁涯放开远镜道。
蔺沧鸣偏过头,除了万窟崖以来第一次毫无遮挡的面容暴露在霁涯面前,和霁涯的想象差不多,眉眼像蕴藏着沉静又波涛翻涌的气势,整肃严厉。
霁涯盯着这张比他这个老师还老师的年轻面孔,仍能轻松地开起玩笑来:“小明,笑一个。”
蔺沧鸣勉强扯了扯嘴角,霁涯看他也就笑了一个像素。
“你之前问我为何相信你。”蔺沧鸣靠在窗边,风和楼下地面的高度让他有种坐在房顶的感觉,“我怕你走,无论你是霁霞君还是霁涯,我想信你,仅此而已。”
霁涯在晚风中一时沉默,曾经身边的人对他唯恐避之不及,他也早就习惯了,但站在瀚城客栈的雷雨里,踏上飞剑离开时,还是无法抑制的感到难过。
“那就信我吧,我也想让你信我。”霁涯低头笑了一下,“虽然我自己也能过得很好,但也许……不会比现在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