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涯扭过头龇牙咧嘴地憋住一句痛呼,转回去时满面春风地给了蔺沧鸣一个胜利的眼神,总算收敛了招惹是非的本事。
三人终于跋涉到深山中的广裕村,远远看去大概不到百户人家,暮色中传来几声犬吠,袅袅炊烟在靛蓝的天空背景上渐渐逸散,微风吹拂开温馨宁静的气氛。
张燕磕磕绊绊的给两人介绍道:“广裕村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大多数人都姓张,家家户户沾些远亲……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我们庄稼长得不错,现在正是收成农忙的时候,白天见不到什么人,你们晚上到也正好,会热闹点。”
蔺沧鸣神色温和了些,听热情淳朴的女孩介绍本地风土人情,任谁也不会不耐烦。
霁涯不时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张燕口中的广裕村并无特殊之处,霁涯也不知道傀师助手会不会在自己老家安插什么眼线,想了想,还是不打算暴露来意:“我们想在贵村借住两天,村里如果有忙不过来的地方,一定要让我们搭把手。”
“只是借住而已,公子不用太客气,村子有两架古早前的仙人留下的机关车,现在还能用,已经省了不少力气。”张燕听到两个衣着光鲜板正的城里公子要帮忙,有点受宠若惊,赶紧摆手拒绝。
霁涯一听倒松了口气,悄悄传音给蔺沧鸣道:“其实我还真不会割稻子。”
“你听过什么叫口惠而实不至吗?”蔺沧鸣无语地提醒他,“万一她让你帮呢?”
“那就学呗。”霁涯说的轻松,话锋一转,“你猜这位留下机关车的仙人会是谁?”
“精巧耐用的机关,又是古早时候,一个偏僻的村子除了那位‘木工’大概没别人了。”蔺沧鸣眼光一闪,“你继续打听去吧。”
“燕姑娘怕是信不过我,其实我在老家也有十几垧地,专业务农二十年。”霁涯拍着胸口保证,又指指蔺沧鸣,“这位老哥看着盘靓条顺吧,实际是个地主,俗气得很,你千万不用看高他。”
蔺沧鸣抱着胳膊任由霁涯编,霁涯还挤眉弄眼的暗示,他干咳一声勉强配合道:“别得意忘形,你该交租了。”
霁涯顿时垮下脸,往蔺沧鸣后背拍了一巴掌:“不提这茬我们还是朋友!”
张燕被霁涯逗笑,肩膀直颤,听蔺沧鸣开口之后,不禁觉得蔺沧鸣也没看起来那么可怕。
村口坐着个大娘向三人投来好奇的视线,张燕跑过去和大娘打了个招呼,憋着笑说遇到两个亲切有趣的公子想来借宿。
霁涯和蔺沧鸣礼貌地站远了些,不打扰张燕和大娘寒暄,距离村口不远有间书塾,规模不大,像用空屋简单改建的,匾额也十分崭新,霁涯盯着正心书院四个字,忽然偏头对蔺沧鸣小声道:“你看那个招牌,木质普通,但字迹苍劲雄浑,书法造诣非同一般,雕刻光滑一气呵成,像是指力所刻。”
蔺沧鸣也仔细看了看,若是订做的匾额,这木材根本配不上书法,张燕回来带两人进村,他请教道:“敢问正心书院的主人可住在贵村?”
张燕眼中露出些敬佩:“公子是说张老仙翁吧,他就住在我家隔壁。”
“仙翁?那块匾额是出自他之手笔吗,我这位朋友对书法很有兴趣,恐怕现在已经想着唐突登门拜访了。”霁涯笑着调侃。
“不会唐突的,仙翁人很和善。”张燕抿着唇角不好意思的低头,“仙翁两个月前才回广裕村,见村里不少孩子没地方念书,就在村头开了学堂教书,可惜我们都是粗人,闲时去听讲还怕气到仙翁。”
霁涯和蔺沧鸣对视一眼,罗裳门查到的档案中退隐堂主名叫张伯昀,应该就是这位张老仙翁了,听起来人还不错,问起消息大概简单些。
“我家就在前面,我和爹娘小妹一起住,我大哥……唉,也不知道执法堂什么时候能找到他。”张燕又想起自己失踪的大哥,叹了口气,“两位公子若不嫌弃,可以住我大哥的房间,我每天都有打扫的。”
“广裕村如此祥和,人怎会失踪呢,是在山中遇到麻烦
了吗?”霁涯问了一句。
“不知道,我大哥很熟悉山路,不应该出事的。”张燕摇摇头,推开自家篱笆院的藤编门,菜园小路跑过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抓着张燕的袖口探头看向霁涯和蔺沧鸣。
“打扰大小姐了。”霁涯优雅地轻笑躬身,对蔺沧鸣一伸手,蔺沧鸣从乾坤袋里拿出几颗橘子糖放到他手里,霁涯又转送给张燕。
张燕在小妹面前很快收起愁绪,弯腰摸了摸女孩的脑袋,她没什么防备心,直接把糖果拿给妹妹:“小清别怕,这两位公子是来做客的,快向两位公子说谢谢。”
张清懂事地捧着糖果低头,脆生生道:“谢谢大哥哥。”
蔺沧鸣心里不由得柔软下来,动作生涩的把带着的蜜饯果干零食又送出去一堆,张清抱着花花绿绿的油纸小盒有些懵,下意识的看向姐姐。
“哎呀,这……这怎么好意思。”张燕脸红地抬着手,才发觉蔺沧鸣和霁涯是用乾坤袋的修者。
“不用在意,我也有小妹。”蔺沧鸣笑了一下,“许久没见她了,就当我是送一份思念吧。”
霁涯突然有点酸涩,就安慰般拍了下蔺沧鸣的肩膀。
张清又认认真真的谢了两遍,张燕对她道:“今天仙翁留的课业写完了吗?没写完不准吃哦,等大哥办事回来要检查的。”
小姑娘扁了扁嘴,还是乖乖回去练字了。
“我先带你们进屋,爹娘还在地里,大概快回来了。”张燕估摸着时间,领两人进了西屋卧房时才猛然想起来,“我有个筐忘记给仙翁送去,二位公子远道而来,喝点水歇一歇吧,我去送完再回来做饭。”
“那我们也一起去吧,正好我们也想拜访仙翁。”霁涯趁机说道,“我帮燕姑娘拿东西。”
他没给张燕拒绝的机会,挽着袖子就跟张燕去了后院,张燕在房后搬了两个竹筐,一回头,就看见霁涯盯着院角的葡萄藤架若有所思。
“怎么了?”张燕狐疑道。
霁涯走近了拨开一片垂下来的藤蔓,看着地面道:“燕姑娘,我说个事,你千万别害怕。”
“啊?”张燕走近了几步。
“这个人,穿的是执法堂的官服吧。”霁涯偏开些身子指指葡萄架下趴着的男人,那人一身织锦白衣配黑色皮甲,挺拔利落又不失贵气,但背后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不知道在地上倒了多久。
张燕上前一看,筐都吓掉了,脸色发白:“我……他是执法堂的捕役,这么多血,要赶快下山找大夫……”
“他中了毒,镇上有能解毒的大夫吗?普通大夫大概不行,要医修。”霁涯半蹲下去,轻轻拨开他背后伤处的衣服,奇异的紫色纹路从伤口周围扩散开来。
“小镇子都是普通百姓,没有医修啊。”张燕急的冒汗,“我去借一匹快马,带他去城里找人,捕役大人一定是被贼人伤了才跑到这里,不能让他出事。”
霁涯在捕役背后点了两下封住穴道止血,暗中感叹这个姑娘真是纯真,居然只是急要怎么救人,都没想到自己会摊上事儿。
“隔壁不就是仙翁家吗?燕姑娘莫慌,我背他去隔壁请仙翁看看吧。”霁涯抬起捕役的胳膊背上人提议道。
“哦对,我都忘了,仙翁一定会有办法。”燕姑娘擦了擦额上的汗,捡起竹筐快步跑起来。
蔺沧鸣等在前院,一头雾水地看着张燕匆匆跑出来,还没等问,霁涯就背着个昏迷的男人对他眨了下眼,轻声道:“在后院发现的,中了毒,你看看,先不用治,别死了就成,我打算拿去试试隔壁仙翁。”
蔺沧鸣腹诽霁涯这个说法也太邪派了点,按住捕役手腕试了试脉象,又查看一遍伤口,断定道:“南疆蚀脉散,他及时封了自己心脉,还有的救。”
“南疆的毒?我还以为这家大哥失踪是个偶然,现在看来有点问题。”霁涯皱了皱眉,又
是傀师又是毒,难免不让人联想。
张燕已经去敲隔壁的门了,霁涯和蔺沧鸣随后跟上,正好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出来开门,单看面相确实当得起仙翁之称,雪白长眉垂至眼尾,面容慈祥和善,接过张燕手中的筐时霁涯才注意到他右边袖管空荡荡的,只剩一条手臂。
“谁欺负燕丫头了?脸色这么这样。”张伯昀打量着张燕严肃道,“告诉老夫,老夫给你主持公道。”
“不是,我家后院发现了个受伤的捕役大人。”张燕急道,“这两位公子是外面来的客人,他们帮我背来了,您快看看。”
霁涯背着人上前颔首行礼:“晚辈见过仙翁。”
“不用多礼,快进来把伤者放下。”张伯昀脸色一变,连忙让霁涯进院。
张燕去找盆打水,霁涯跟着张伯昀走进卧房把人放好,注意到他虽有元婴期的修为,但脚步沉重,不像修者那般自如,确实状态不佳。
张伯昀给捕役诊了脉,放轻动作除去他上半身衣裳,又倒出一颗丹药喂他服下,捕役的脸色依然惨白,只是呼吸稍微平稳了些。
“仙翁,他怎么样,有危险吗?”霁涯关心地问。
“他身中奇毒,气血瘀滞。”张伯昀面露难色,“老夫回来此处退隐,本是孑然一身,也没有解毒丹哪。”
霁涯有点奇怪,看了看蔺沧鸣,蔺沧鸣果然也心存疑问,徽山派虽不如严氏,但也小有名气,一个堂主受伤退隐,就算不备好厚礼十里相送,也不可能让老堂主沦落到连解毒丹都拿不出来,房间的布置也十分简洁,若是被旁人看了都要怀疑徽山派卸磨杀驴,让门派颜面扫地。
张燕端了热水过来,想给捕役清理一下伤处,张伯昀拦了她,单手微颤端着水盆放下,轻声道:“丫头先回去吧,你没有灵力护身,容易中毒,别害怕,老夫会救他。”
“那好,仙翁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去隔壁找我。”张燕点点头,“两位公子留下帮帮仙翁吗?”
“嗯,燕姑娘放心。”霁涯送她出去。
蔺沧鸣倒是能解蚀脉散,他站在床尾看张伯昀攥了攥毛巾的水,单手总是不便,就问道:“仙翁为何没有接一条偃甲手臂?”
张伯昀动作一滞,闭了闭眼,自嘲道:“小友看老夫如此清贫,哪里花得起偃甲手臂的价钱。”
蔺沧鸣不置可否,盯着快要铺满捕役背后蛛网般的紫纹,略显冷漠地说:“若是任由毒性侵蚀灵脉,他活不过两个时辰。”
“原来小友也看过他的情况了。”张伯昀擦去捕役背后血迹,望着自己手上沾到的血怔了怔,“老夫没有解药,但凭一身灵力也能强行替他逼出毒性。”
“你有伤在身。”蔺沧鸣直言点明,“强行动用灵力超过三成便有性命之危,替他逼出毒性最起码要调用七成。”
张伯昀略感意外,终于好奇地端详起打扮神秘的蔺沧鸣,看不透他到底什么修为,就感慨地苦笑道:“老夫是不如年轻人眼光精准了。”
霁涯送完张燕回来,就听张伯昀叹气说:“老夫已是无用之人,若能以此残躯换他一命,也算功德……算是赎罪吧。”
蔺沧鸣并未阻止他,退后两步,平淡道:“我为你护法。”
“护什么法呀,你怎么净挑事不会压事呢。”霁涯不满地掐了把蔺沧鸣,“仙翁不要冲动,我们再想想办法,人命不分贵贱,极限一换一没意义啊,你还有正心书院的孩子要教呢。”
蔺沧鸣被他掐疼了,暗中瞪过去一个凌厉的眼刀,霁涯赶紧松手扭头赔笑。
张伯昀有些陷入迷茫,他喃喃道:“正心书院……老夫若不能救他,还能教谁正心呢。”
霁涯也不打算真放任捕役去死,他还打算问话,如果张伯昀不救他也要救,可张伯昀定了定神,断然抬起左手悬在捕役背后,沛然灵力连绵不绝地渡向捕役,用来压制内伤的修为也尽数解开,屋内如春风过境
带来蓬勃生机,自己却全无后路。
捕役背后的纹路骤然向伤口缩回,张伯昀身形一晃,刹那间面如金纸,嘴角却挂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出手吧。”蔺沧鸣低声对霁涯道,他们已经确定了张伯昀的诚意,没必要再试探了。
霁涯直接背后一掌打断张伯昀聚起的灵力,同时塞给他一颗伤药,又将解毒丹喂进捕役口中。
张伯昀咳嗽着面露震惊费解,蔺沧鸣将一张隔音符甩向门口,开门见山问道:“我们有几个问题请教,你还记得张二毛此人吗?”
“噗……咳,这位捕役大人已经没事了。”霁涯听着蔺沧鸣冷沉的嗓音吐出张二毛就憋不住笑,转身靠着床柱抱臂挑眉,“老堂主,我们只是打听个人而已。”
“你们知道老夫身份。”张伯昀喘匀了气踉跄坐下,那颗上品伤药缓解他不少伤势,“二位到底是何人,既知老夫底细料想有备而来,那也不介意自报家门吧。”
“介意啊,我们又不是好人,怎么会透露身份。”霁涯笑眯眯地说。
张伯昀嘴角一抽,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关键在于……仙翁又敢自诩好人吗?”霁涯眼中精光一闪,游刃有余的微笑。
“你们打听那孩子做什么,他只是个可怜人而已。”张伯昀低下头眼中划过愧色,“百年过去,只怕他也早化为一抔黄土。”
“若你真这般认为,那有什么不敢说的,说了又不会影响死人。”霁涯悠然道。
张伯昀握紧左手保持沉默,像是倔强的要保护什么一样。
蔺沧鸣直接抽出晚雨铳甩开,枪口对准张伯昀:“我没什么耐心,若是我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你的伤药只能浪费了。”
张伯昀那张慈眉善目的脸毫无惧色,只是风轻云淡道:“你们若不阻止老夫,老夫现在已经为救人而亡,又岂会怕你威胁。”
霁涯对蔺沧鸣歪头做出一个不出所料的眼神,伸手招了招,蔺沧鸣过去把晚雨铳放到他手里。
“小明啊,不要遇事只会诉诸暴力,暴力是不对的。”霁涯握着晚雨铳敲了敲腿,斯文地教育道,“我们要讲道理。”
蔺沧鸣:“……”请开始你的表演。
张伯昀惊疑不定的看着霁涯,霁涯顺手把晚雨铳枪口压到昏迷的捕役身上,若无其事的算计道:“你两个月前才回来,一到村里就改建学堂,有榕城签发的许可令吗?据我所知开办书院一套手续最少要跑三个月。”
张伯昀闻言一愣,意外中透着点茫然和不知所措。
“看来仙翁您是无证经营了,村口那房子我也看了,空房改建想必也不怎么安全合理,我再给您安一个危险经营的罪名,只要我上报执法堂,您这正心书院就得关门,张清小姑娘往后就上不了学了。”霁涯遗憾地大摇其头,“当然你看我手里虽然拿着火铳,但我也不打算用这个刚被我救活的捕役性命威胁你,毕竟我也不想把场面弄得太僵。”
蔺沧鸣听得眼皮直跳,霁涯这一套现实又卑鄙,连床上的捕役醒了都得直呼内行。
张伯昀左手捏的发抖,他之所以开办正心书院,也是想为自己当年的错误做出弥补,真正看着那些孩子认真听他讲学时,他也恍然觉得自己好像得到了救赎,好像阻止了无数可能发生的悲剧一样。
“正心二字也是仙翁的期望吧,我也认为它很有意义。”霁涯说道,“等捕役醒了,你可以卖他个人情,请他和太学司疏通一下,早点办个正经许可令。”
张伯昀露出些许颓然,松开手时仿佛衰老不少,哑声开口道:“是我……我们害了一个好人。”
他举起左手费力地让袖子落下,只见肘弯处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泛白疤痕。
霁涯微微蹙眉,蔺沧鸣也好奇是什么深仇大恨能让一个小孩狠心打断别人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