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没能睡好,不是因为蚊子肆虐。
事实上蚊香还是很有效果的,蚊子根本拿他们没办法。况且房间里头装了纱窗,外头的窗户开着,夜风吹进来,颇为凉爽。
这其实算是相当宜人的睡眠环境,起码要比山洞强多了。
可是她刚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身体不小心翻了一下,立刻又惊醒。
旁边长条凳上躺着的陈敏被惊动了,迷迷糊糊地问了声:“怎么了?”
余秋摇摇头,安慰她:“没事,你睡吧,我去上个厕所。”
陈敏嗯了一声,很快又陷入黑甜乡。
余秋去了趟卫生间,然而从厕所出来的时候,她并没有重新回到长条凳边睡下,而是轻手轻脚地又下了楼梯。
她刚才做了个可怕的梦,梦里头有大片的血海,红彤彤的,散发着浓郁的腥味。
老实说,她可真不喜欢出血的病人啊,无论是产后出血,亦或者上消化道出血,又或者是外伤大出血以及大咯血;她通通都不喜欢。
每一滴流淌出来的血似乎都在提醒她,这意味着生命即将流逝。
人的身体能有多少血呢?淌干了,大概就成了一张瘪瘪的纸了吧。
余秋感觉非常不好。她最近实在看了太多大出血的病人,每一个都那么的让人头痛。
她捏着太阳穴,悄无声息走下楼梯,不由自主地往抢救室的方向去。
没办法,如果搞不清楚那个女病人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出血,她感觉自己今天一夜都没办法安睡。
好像漏掉了什么关键的事情,所以她才迟迟想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会这样大出血?
真相似乎只有一步之遥,可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总隔了那么一层。
夜色已经深了,急诊挂号处也只有寥寥几个人。
医院大厅空空荡荡,抢救室里却热火朝天。
主持抢救的周医生不停地喊护士赶紧拿血过来。
患者还在出血,他们没有找到出血点,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输血补液,想办法将人的生命维持住,好抢到更多的时间去明确诊断,好尽快达到止血的目的。
家属已经瘫了。
病人的婆婆眼睛又红又肿,被她抱着的孩子似乎哭累了,已经沉沉地睡去,睡梦中还不时抽噎一声。
病人的丈夫则茫然地睁着两只眼睛,脑袋跟鸡头似的,机械地一顿一顿,似乎想要寻找到什么能够让他紧紧的抓住救命稻草,好给他带来一丝希望。
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单。
护士过来把单子给他的时候,男人嗫嚅着嘴唇不知道想要说什么。
可是护士实在太忙了,根本来不及再安抚他的情绪。只让他在单子上签了字,就直接走了。
余秋走过去的时候,被那人一把抓住了胳膊。
他像个犯了大错的孩子,不知所措地看着身穿白大褂的余秋,眼中全是卑微的祈求:“大夫求求你,救救我老婆吧。我该死,我不敢挖社会主义墙角,我走资本主义道路,我有罪,我拿了鱼汤回家。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老婆不知道的。她以为是我从虎城河摸的鱼。”
他不敢打扰还在抢救妻子的医生,生怕自己耽误了事情。
他只能向任何一位靠近他的医务人员求救,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传达他迫切希望妻子活下去的心。
病人的婆婆嗓子哑了,说话跟被什么东西刮着喉咙似的,总叫人疑心她下一句就能吐出血来:“大夫你行行好,我家卫国以前从来没有从食堂里头拿过东西出来。实在是小芬她妈身体不好,他想让娃娃妈身体早点好起来啊。就这一回,大夫,我跟你保证,他以前从来没拿过。”
余秋听着有些心酸,她赶紧安慰患者家属:“你们先别着急,有话慢慢说。现在能不能好好跟我讲讲看,小芬她妈妈以前都生过什么病啊?这两天有没有什么情况?哪儿不舒服?比方说,一到中午就发热,还有一直咳嗽老不好来着。所有的情况都说说看,一个都不要漏掉。”
在缺乏有力的实验室诊断依据时,详尽地询问病史,并从中发现蛛丝马迹,是她唯一能够做的事。
有的时候往往是病人家属一句不经意的话,就能为医生的诊断提供清晰的思路。
所以临床上医生都非常讨厌恶意隐瞒病史的患者以及家属,因
为这常常掩盖了病情真相。
母子二人表情都是木木的,双眼透露着茫然的神色。
啥不好啊?小芬她妈以前身体一直虚而已,但是也没什么大病,至于什么发烧之类的,好像咳嗽过两声,但是没有发烧。
余秋微微皱眉,又接着追问:“那你说她身体虚弱,需要加强营养是怎么回事?”
“受凉了。”患者的丈夫手还在颤抖,“我爱人感冒好几天了,老是不见太好,我担心,我就想着她是没营养,所以才弄鱼汤给她喝的。”
他喃喃自语,“肯定是这鱼汤喝坏了。”
余秋摇摇头:“我们没有看到鱼刺。”
不对,感觉不太像肺结核。
老鼠药中毒也不太像,家里人都是一起吃饭的,没理由就她一个人被毒倒了,其他人却好好的。
再说病人身上也没有散在的出血点。
有没有可能是风湿免疫系统性疾病?毕竟这是育龄期妇女。
余秋在脑海中飞快地翻着书,作为专科医生,她对于本专业以外的疾病所知也极其有限。也许这是比较罕见的疾病,超出了她的知识范围。
病人晚上吃饭的时候突然间咯血,这几天有点儿受凉感冒,平常身体比较虚。
余秋脑袋瓜子一个激灵,赶紧追问:“那感冒吃药没有?吃的都是什么药啊?”
“一开始她不肯吃药来着,后来还是我硬压着,她才开始吃了药,没吃几颗,就是从医务室拿的药。”
母子二人都讲不清楚药物的名字。
现在大部分人很少买整瓶的药,去医务室看病的时候,医生也是用小纸袋给包几颗药就行,节省得很。
患者的婆婆先反应过来:“大夫,这吃药怎么了?药有问题吗?”
余秋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我现在需要知道她究竟前面吃了什么药,她有没有什么药物过敏史?比如青霉素过敏之类的?”
药物导致的肺部疾病,临床表现多种多样,缺乏特异性表现。
上急诊的大夫最常见的吸.海.洛.因过量引起的肺水肿;还有磺胺类、水杨酸类药物导致的肺水肿,余秋也看过相关报道。常用药物阿司匹林之类的有可能会引起哮喘,还有的药物会导致弥漫性肺纤维化,引起肺血管炎,肺动脉高压,肺肉芽肿样反应。
现在口服消炎药以磺胺类居多,会不会是药物引起的弥漫性肺出血?
大夫要知道妻子吃了什么药,当丈夫的人立刻抬脚:“我回家去拿药包,袋子还没丢掉呢。”
旁边陪伴的工友催促:“小芬奶奶你也赶紧抱着小芬回家吧,孩子在医院里头,算怎么回事呀?”
小芬奶奶低头看着怀中的孙女儿,茫然地唉了一声,也抱起孩子跟着儿子走了。
等到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医院大门口时,余秋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要命啊,家属都走了,那病人抢救怎么办?
万一周医生他们有事情要交代呢,万一要签字呢。
妈呀,她怎么能放人走,肯定是大半夜脑子不灵光,她净做蠢事了。
周大夫愁眉紧锁,他现在能用的药全都给病人用上去了。血已经断了,实在没有血可抽。
要是病人再出血下去,那就真的只有等死。
“家属呢?”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家属过来,我要跟你们交代一下。”
余秋忐忑不安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说了自己犯下的蠢事。
没想到周医生直接瞪眼:“药物引起的肺部损伤,你怎么不早说?还去找什么药啊,赶紧就按这个方向先治疗!血再出下去,人就没了!”
说着,他一叠声地喊着护士拿糖皮质激素过来。
余秋反而退了一射之地,在边上囧囧有神,感觉隔行如隔山,自己的确像个傻子。
虽然已经到了深夜,急诊的护士反应依然敏锐。
她们很快拿来了周医生需要的药物,按照他的要求先将药静脉推注进去,然后又挂上水维持剂量。
所有人都盯着玻璃药水瓶看,希冀能够有奇迹发生。
周医生反而先笑了起来:“行了,生死有命,到这份上了也就只能这样。”
旁边围观的其他病
人家属也跟着附和:“就是就是,大夫忙成这样早尽力了。就看阎王爷收不收这条命呗。”
躺在抢救床上的病人,神志已经恢复了清醒,她张了张嘴巴想要说话,可是她还插着气管,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女人竖起了手指头,似乎想要摆手。
可是她两个手臂都打了针头,一动护士就阻挡:“哎哟喂,你可千万别动,你这针头真的不好打。”
水挂下去约莫半个小时,抢救室外头响起了患者丈夫的声音:“大夫,吃这个药,我爱人吃了这个药。”
余秋赶紧跑出去,见到男人的样子,她吓了一跳。
这人脸上全是血,说话的时候,嘴里头还掉了颗牙齿出来。
他浑身又脏又臭,像是刚从臭水沟里头爬出来的一样,每走一步,地上都留下两个臭烘烘的脚印。
“你怎么啦这是?摔到了?”余秋赶紧招呼这人坐下,她得帮他处理一下伤口。
“我没事。”男人小心翼翼地张开手,露出被他紧紧握在掌心的纸包,双眼满怀希冀地盯着余秋,“大夫,是这个药。”
余秋连连点头:“对,谢谢你,现在我们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爱人有希望了。”
男人立刻咧开嘴巴笑,血淌出来他都像是没察觉一样。
余秋赶紧招呼护士帮忙给他处理伤口,自己抓着白色的药袋又回到抢救室。
的确是磺胺类药物,这回它没有导致患者肺水肿,反而出现了弥漫性肺出血的症状。
当然患者本身有风湿免疫性疾病的可能性也不排除。
不过这两种疾病,使用糖皮质激素应该都有效果。
余秋将药袋子递给周大夫看。她现在有点儿后悔,也许她不应该要求患者丈夫回去搞清楚药物的名称,因为治疗都是一样的。
但她又真的害怕还有其他的可能性,她对现在的常用药物并不了解。
护士人到抢救室里头来,推着治疗车出去时,忍不住叹气念叨:“唉,这人也真是实在。他从家到医院的路上,一脚踩空,掉进窨井里头去了,差点儿没了命。”
这人好不容易从窨井中爬出来,直接拖着一瘸一拐的腿愣是又跑来了医院。他一秒钟都不敢耽搁,生怕延误了妻子的抢救。
抢救床上的女人急了,一直挣扎着,似乎想要表达什么。
周大夫拍拍她的肩膀:“好了,听到没有?就冲着你丈夫这份心,你也要好好的坚持,争取赶紧治好了病,回家服侍他去吧。”
他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骨科大夫的惊呼声:“妈呀,你是怎么走进来的呀?你这腿骨折了,你谁不知道?骨头都龇出来了,你还没数吗?”
周大夫立刻捂住嘴巴,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无辜极了。
余秋默默地收回视线,乌鸦嘴。
周医生就心里头没点儿数吗?在急诊科的人尤其不能随便乱讲话,立刻都会遭现世报的。
患者的丈夫却是憨憨的笑:“嗐,顾不上嘛,再说我也不疼。”
他话尾巴还没落地呢,就“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护士在边上面无表情:“配合点儿,我们得先给你消个毒。”
抢救室里头的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周大夫抬头看挂了一半的水,突然间开口:“哎,你们发现没有?出血变少了。”
医生护士们集体精神振奋,看来治疗有效了,这回糖皮是激素用对了!
外头病人的丈夫大喊:“大夫,我爱人是不是有救了?”
“你先管好你自己。”周大夫哭笑不得,“现在你的情况比你老婆严重。”
骨科的大夫把人拖去了手术室,清创固定,又顺带着帮他处理了还在淌血的牙齿。
等到他再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他爱人的咯血已经停止了,气管也拔下了。她正在焦急地询问大夫,她丈夫怎么样了。
周医生笑:“都不怎么样,两个人就安心在医院躺着,好好养病吧。”
余秋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她抬头看窗外,路灯不知道什么时候早灭了,天色已经蒙蒙发灰。
她打了个呵欠,心满意足地回妇产科病区。这会儿,她倒是有心思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