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拎着布包蹬蹬蹬跑到妇产科病区。
从她开始在县医院实习起,她就将主意打到了医院头上,计划在妇产科推广她的可洗卫生巾跟卫生棉垫。
现在的县医院虽然有老教会医院的底子,但是各项条件仍旧简陋得可怕。
就说产后护理这一方面吧,女人生完孩子,都会有恶露,前几天量还挺大。但是县医院也没有专门的卫生护垫给产妇用,而是让她们自行购买卫生纸垫着。
卫生纸吸水性有限,搞不好床单就被弄脏了,要不停地换洗,十分麻烦。
余秋见状,就发现她的卫生护垫大有市场。
不同于杨树湾跟红星公社卫生院,县医院的产科生意还是挺不错的。
妇科病床常常住不满,被生孩子的大肚子给占光了。现在人又基本都是自然分娩,住院两三天就回家。下面口子没长好的,甚至是助产士上门帮忙拆线。平均一个月下来,这里可以生四五十号孩子。
这可是个巨大的市场,意味着每个月都可以有好几百块钱的销售额。
最重要的事情是,她们是天然的活广告,女性之间口口相传的效应绝对惊人。
就算她的卫生巾跟产后护垫制作的再简陋,也总比现在的月经带来的强。
余秋有充足的信心让产妇们接受她的产后护垫,继而成为卫生巾的忠实用户。
能进县医院生孩子的人,经济条件基本上都不会太差。花上几块钱买卫生巾对她们而言,应该不会特别为难。
没办法,她得考虑长期的经济效益。现在杨树湾20个知了猴就能换一条卫生巾,她估计经过一个夏天,杨树湾的育龄期妇女都会用上卫生巾的。
反正现在基本上家家户户的小孩都在捡知了猴,不愁没有的换。
可经过这个夏天之后,她后面的生意要怎么进行下去?
县医院妇产科就是最好的选择嘛,最起码的,她还推广了安全健康的生活模式。
妇产科主任已经回家休息了,龚大夫跟产房的助产士老师看了余秋的产后护垫以及卫生巾,都表示可以试着先给产妇用用看。
她们愁的是卫生纸老粘着产妇会荫切口,怕口子长不好。
余秋放假布包,重新回到内科病区时,那对于抱头痛哭的苦命鸳鸯终于分开了,程芬被两位赤脚大夫重新推回了外科病房。
余秋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觉自己可真是冷酷无情,完全无法感同身受别人的悲伤。
她只希望这些人都安安生生地养好病,赶紧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以后到底是要破镜重圆还是一别两宽,都跟医院没半毛钱的关系。
余秋转过头,刚好碰上何东胜从隔壁病房出来。
她惊讶不已:“你还没走吗?有事?”
病房里头传出小伟的声音:“东胜哥哥,就这么一直灸着对不对?”
余秋循声看进去,只见小伟手上拿着艾灸条,点燃的那头对着他哥哥的肚皮正在灸着。空气中弥漫着艾草燃烧时特有的气味,有点儿呛人。
小伟一边小心翼翼抓着艾条,一边给隔壁床的病人道歉:“我把窗户开了啊。”
那病人却是笑:“有啥好开的,又不闷得慌。点了艾条才好呢,帮忙赶蚊子。你仔细别让你哥哥受凉了才是真的。”
余秋愈发疑惑,转头看何东胜:“这是在做什么?”
“悬灸利水。”何东胜朝小伟点点头,“对,先灸上面的水分穴,等你哥哥肚子里头的水消下去一半,再连下面的气海一并灸。每次至少两根艾条,灸得时间久点儿。不要怕没艾条用,回头我让李红兵到时候给你送过来。”
小伟立刻欢快地应下了,满脸欢喜的神色。
他哥哥要道谢,被何东胜直接拦着:“你赶紧养好了身体才是真的。”
余秋赶紧点头附和:“对,你好好养身体,不要动,不然容易烫伤。”
十七岁的少年脸上浮起笑,一向蜡黄的脸居然显出来点儿粉色:“谢谢您,蒙你们吉言。”
出了病房门,余秋才敢表达疑惑:“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呀?”
“调动人体的运水机能,让腹水自己消掉。”
余秋丝毫不掩饰怀疑:“这真的有效吗?”
何东胜笑出了一口白牙,相当光棍:“我不知道,我也是听人说的。”
余秋忍不住皱眉,觉得这人简直瞎胡闹。都不知道有没有效果,就瞎折腾小孩。
年轻的生产队长也不气恼,只朝着小赤脚大夫笑:“那你们有更好的办法吗?”
余秋被问噎住了,咬牙切齿地摇摇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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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是现在,就是到了2019年,对于肝硬化失代偿期的患者,医生能够做的也就是尽可能延缓患者的病情,改善他们的生存状态。
何东胜脸上的笑容更深,露出酒窝来:“那就试试这个办法呗。万一有效果了呢?反正最多浪费几根艾条。”
“那你怎么不说耗费的人力呢?”余秋有点儿急,“一把头就让人灸两根艾条,胳膊都要举断了吧?”
再说掉下来的艾灰要是烫伤了小伟哥哥的肚皮怎么办?现在他那虚弱的状态,万一烫伤可不好治。
小伟这孩子已经够可怜的了,每天一大早就起来忙碌,现在晚上都不让人家睡安生。
何东胜引着人往医生办公室的方向走,脸上还是笑:“让小伟忙着有忙着的好处。真叫这孩子闲下来了,他又要害怕的。”
他敲了敲医生办公室的门,跟里头的大夫打招呼:“徐医生,麻烦你了,我先走了。”
值班医生放下了手中的病历,朝他点头:“不麻烦的,劳烦你费心倒是真的。”
“您客气了。”何东胜退出办公室,转头叮嘱余秋,“我要回杨树湾,大概不常常上县城了。你要有事就传话回去。”
余秋惊呀:“有什么急事吗?是小鸭子不好了还是养的鱼出问题了?”
何东胜笑起来,抬脚朝病区外头走:“你不是说要种蘑菇嚒,得趁着现在不忙赶紧弄起来,不然等到后面就抽不出人手来了。”
“那你培养基找好了没有?”余秋关心了一句,“是用棉籽壳还是用什么?”
“我准备用玉米芯子,这个也能种蘑菇。”何东胜从口袋里掏出本册子,上头写着《食用菌菇培养技术》。
他掰着手指头算时令,“现在玉米差不多陆陆续续都收了,等把玉米粒全磨下来,就有现成的玉米芯子可以用。”
余秋点点头,颇为忧心:“那你们培养基可得调配好,不然的话,菌菇肯定长得不行。”
何东胜笑了起来:“晓得勒,我们有数的。”
余秋放心不下,还异想天开地提出了建议:“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把蘑菇木耳什么的吊在树枝上养,这样省得被我的兔子吃掉了。”
小兔子吃草应该也吃蘑菇的吧。
何东胜脸上笑容更甚,酒窝都加深了,语气难掩调侃:“嗯,那我先在地上长一茬,等你的养兔场长起来了,我就给蘑菇搬家。”
余秋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年轻人,你可千万不要小瞧了兔子的繁殖力。想当年澳大利亚人带了几对野兔入境,结果直接兔子就直接在大草原上泛滥成灾了。
“你不担心兔子,那也应该想想小鸭子。”小秋大夫可没那么容易放弃,“你这是打算将蘑菇地圈起来,不让鸭子过去吗?”
何东胜微微皱眉,语气略带点儿迟疑:“先不急,我先种一部分地方,等有经验了再扩大规模。暂时鸭子兔子还跟蘑菇抢不到地方。”
余秋积极推销自己的理念:“你要不要试试看将菌袋挂在树上呀?这样上层长树,中层长菌菇,下面养鸭子养兔子,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立体种植养殖,一点儿空间都不浪费。”
何东胜微笑:“我们现在暂时不差地方,种蘑菇、养鸭子跟兔子。”
说话间的功夫,他们已经到了楼梯口,何东胜示意余秋止步,“我先走了,你要有什么事情,就让李红兵他们传话去渡口,后头他们会把话带回杨树湾的。”
他扬了扬手中的小册子,“你帮我跟小田老师道声谢,麻烦她帮我找书了。”
余秋笑着点头:“田雨他们正在到处找书,准备在杨树湾小学建个图书室呢。”
这样一来,不管是学生还是村里头识字的人,想要看书的话,都可以过去借阅。
何东胜略略挑高了眉头,侧过脑袋:“这主意不错,学校有钱吗?他们有没有跟大队书记说呀,看能不能找出一笔经费来。”
余秋正犯愁这事儿呢。
现在田雨看到什么书都想买,可问题的关键是他们经费极其有限。
何东胜看着小赤脚大夫,帮忙出主意:“我倒有个办法,你们可以考虑看看,不一定非要买新书,买二手书也行。”
余秋茫然:“你知道哪儿有旧书店吗?”
何东胜摇摇头,脸上笑容有些微妙:“不一定非要去书店,其实还有一个地方放着各种旧书旧报纸。”
余秋福至心灵:“你说的是废品收购站?”
何东胜点点头:“对,我还在上学的时候,几个朋友就最喜欢去的废品收购站看书,里头还能找到不少宝贝。”
余秋反应过来了。
虽然说文格从1966年才算正式开始,
但是1957年已经开展过轰轰烈烈的“反又”运动,有大量知识分子被打成又派,遭受各种各样的惩罚甚至被流放到荒郊野岭。
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们不得不将自己的宝贝藏书悉数贱卖,乃至于流落到各个废品收购站。
余秋点点头:“我知道了,回头我跟田雨讲。”
她朝何东胜挥手,就重新折回医生办公室,开始一本本地看住院病人的病历。
迅速融入科室工作环境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熟悉病人的情况。
现在人娱乐少,睡觉也早,这个点儿大部分病人已经休息了,余秋不好再去打扰他们,只能先从熟悉病历开始。
谢天谢地,现在的病历虽然完全需要手写,但并不像2019年厚得跟砖头似的。
一来眼下开展的化验检验项目少,基本上没什么报告单。
二来就是现在查房记录内容简单,有啥说啥就行,不像到2019年,主治医生查房的内容一定要比普通查房多,主任查房一定要体现出比组织跟普通查房更高的水平。
事实上到了2019年,大部分疾病都有规范化临床路径,除非疑难杂症,否则大家都是这么治的,估计除了从纸面上之外没有任何地方可以体现出治疗水平的高低。
不过这也算是一个国情特色,很多东西都是在记录中完成了进步的全过程。
病历内容少,看的自然就快。余秋花了不到一个小时的功夫,就将所有的病历全过了一遍。
当然,这也跟现在并非内科疾病高发时间段有关。如果入了冬,估计病人的情况就要更复杂一些。
她看完病历之后,翻出自己的笔记本,开始默写自己还记得各种疾病的处理指南。
医学的进步是集中在无数病例的基础上的,从现在到2019年足足有47年的时间,已经接近半个世纪,很多医学知识都已经经过了几次更新。
余秋害怕时间久了,她自己都会忘记最新的医学知识,还采用后来已经被证实是错误的方法来处理病人。
她想自己能知道一点是一点,先把这些默写下来,后面好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省得到时候处置错了病人再追悔莫及。
她一直写到护士到医生办公室来推病历车。值班大夫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哟,都晚上10:30了。她赶紧催促跟着实习的赤脚医生:“早点睡觉去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护士也笑道:“趁着不忙赶紧睡呀,今儿晚上倒是太平。”
从接班到现在,大家都是按部就班,一点危急情况都没发生,难得如此安生。
护士笑得开心,余秋却顿时陷入绝望。
姐姐,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难道你就不知道这是夜班最大的忌讳,千万不要觉得没事,否则你肯定会忙疯的。
余秋赶紧跑去看小伟兄弟俩,小少年手中还拿着点燃的艾灸条,小心翼翼磕掉上头的灰,然后继续艾灸哥哥的肚子。
听到响动,小伟抬起头,高兴地跟余秋汇报:“小秋大夫,我哥哥的肚子开始咕咕响了。东胜哥哥说这代表有效果,我能继续灸下去。”
他话音刚落,躺在床上的哥哥突然间放了一个响屁,顿时整个房间里头都弥漫着硫化物的味道。
小哥俩都惊呆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还是隔壁床躺着的大爷哈哈笑出声,喜气洋洋道:“好事啊,人放屁代表有气呀。你感觉自己是不是轻松点儿了?”
也不晓得是不是心理效果,病床上的小伟哥哥满脸窘迫地点点头:“是舒服些了,感觉没有那么胀。”
余秋没有看出来患者的肚子有任何缩小的迹象,不过既然对方自己觉得轻松,即便是安慰剂效应,对他来说也是好事。
手里头还抓着艾条的小伟更是喜不胜喜,嘴上不停地念叨:“太好了,太好了,菩萨保佑。”
“是伟大的领袖保佑。”隔壁床的老爷子乐呵呵,“你想想看啊,要不是有我们伟大的领袖在,你个山里头的娃娃怎么上县城看病?不到县城来,又怎么看的好病?”
小伟年纪太小,见识太少,思想觉悟显然跟不上,只能傻愣愣地听着老爷子口若悬河。
余秋对思想政治教育课一贯敬谢不敏,她摸了摸小男孩的脑袋,柔声叮嘱他:“那你灸完了之后赶紧睡觉。”
这兄弟俩太平就好,这么懂事的孩子可千万别出事。
可惜,夜班大神是任何时候都得罪不起的。
余秋刚躺在值班室的长凳子上,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外头就响起了护士的惊呼声:“徐大夫,你过来看看,18床的。”
值班医生立刻起身,旁边房间的余秋也赶紧跟上。
妈呀,真是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前头她还在心中祈祷那位喝了农药的兵
哥哥安安生生的,千万治好了病,赶紧抬脚走人。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一个白天他的情况都算平稳,到了大半夜,他却突然间发作起来。
按照孙斌母亲的说法,孙斌是睡着睡着渴了,起床喝水的时候突然间被水呛到了,然后咳嗽厉害就喘不过气来。
余秋看到人时,年轻的病人表现极为烦躁,他在床上翻来翻去。床头灯已经开了,他的嘴唇明显发绀。身上的汗水甚至打湿了床单。
这个孙斌明显呼吸困难。
徐大夫反应极快,他立刻招呼护士上呼吸面罩,给予人工通气。
医生的话音刚落,原本在床上翻来覆去像是被谁卡住脖子的孙斌突然间眼睛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徐大夫直接将呼吸面罩跟球囊塞给了余秋,当机立断做了气管插管。
余秋赶紧配合,给孙斌上了呼吸面罩,然后在边上捏球囊,维持正压通气。
真怀念呼吸机呀,每次捏球囊的时候,余秋都觉得呼吸机是多么的重要。
几个回合下来,原本面色青紫的病人面色总算缓了过来。
余秋跟徐大夫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要是刚才他们迟几步的话,这人说不定就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没了。
程芬的婆婆在边上大哭:“我做的什么孽哦,摊上这么个讨债鬼。”
护士赶紧劝人:“大姐你别哭,医院里头还住了这么多人呢,你这么哭,人家怎么办?”
可是悲痛的母亲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捶着胸口,一个劲儿喊自己命苦。
“好了,要哭出去哭!”平常沉默寡言的徐大夫突然间发了火,“别再这个样子,我还要不要给你儿子看病?”
护士赶紧将孙斌的母亲请到了病房外头。
徐大夫愁眉紧锁,一直盯着病人的脸看。到底是哪儿出问题了呢?难道阿托品用少了?所以又出现了中毒症状?
他还没有思考出答案决定好到底要不要调整阿托品的剂量,病床上的孙斌又不行了,口唇明显发紫。
徐大夫有点儿慌,他不敢托大,立刻朝外头喊,招呼护士帮忙打电话请主任过来看看。
“气管切开吧。”余秋手上球囊不停,“他应该是呼吸肌麻痹,早点儿切开气管可能更好。”
其实余秋对于有机磷中毒病人了解并不多。毕竟她的专业是妇产科,只在轮转规培的时候接触过中毒患者。
不过她这人记性极好,尤其喜欢听各种各样的病例。
省人医每年都有大量下级医院的医生过来进修,基层诊疗方式于上级医院有着各种各样的差距。
余秋脑海中印象最深刻的关于有机磷中毒治疗这方面的案例,是其中一位进修医生的话。
进修医生来自于种棉大区,当地有机磷中毒患者极多,所以医生积累了不少诊疗经验。
他本人认为有机磷中毒患者一旦出现呼吸困难症状,治疗效果好不好,关键不看呼吸机规格高不高,而是看能不能早期尽快做气管切开术。
他们科里头专门搞了临床病例统计,发现呼吸肌麻痹的患者只要在三天内做气管切开术的,90%都能救活。
在常规做气管切开术之前,他们单靠气管插管治疗此类患者,最后基本上没有一个活下来的。
省人医的消化内科医生,对于进修医生的这个观点还在吃饭的时候专门讨论了一把,最后认为关键可能出现在护理上。
气管插管的患者长期护理不容易,很容易出现疏漏。
大概是因为周医生事先打过招呼的原因,徐大夫居然完全没有对小赤脚医生的话表示质疑,而是赶紧招呼护士拿来了气管切开包。
内科主任和麻醉科的值班医生前后脚赶到的时候,徐大夫已经完成了气管切开术。
这一回,孙斌可算缓了过来,睁着两只眼睛巴巴地看着病床边围着的一圈医生护士。
内科主任没好气地瞪他:“恁大个人要死要活的,白长了这么大的块头。人家是命不好生了病还拼了命的要活,你这儿给我没事找事要死。还喝农药自杀不?再来一回,神仙都救不了你。”
余秋在边上捏球囊捏到手都要断了。
她默默地腹诽,要什么下一次呀?这回能不能挺过去,还看老天爷赏不赏这个脸呢。
徐斌喝水时出现呛咳症状,然后呼吸困难甚至昏迷,呈现明显的呼吸肌麻痹症状。
不出意外,这就是急性有机磷中毒的中间期肌无力综合征。该病症的死亡率,统计学数据显示可以达到19%呢。
按照现在的医疗水平,估计死亡率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