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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特地派过来的船,拖走了三具尸体。

没错,郑大爹最终还是没有带黄莺回郑家祖坟安葬。他听说可以捐献遗体,索性做主直接将黄莺也一并交给了城里头来的医生。

他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不许将黄莺跟那对母子安排在一处。既然他们去县城,那黄莺就得去市里头。他不能让闺女死了还要受那对母子的搓磨。

徐大夫痛快的答应了郑大爹的要求,当即安排船只过来接。

郑大爹没有送女儿最后一程,而是跟着早上的客船一块儿回杨树湾。

今天他还要下田挣工分呢,他有两个小孙女儿要养,家里人口多,他可得卖力气好好干活。

下台阶上踏板的时候,郑大爹的脚一滑,整个人直直的往前头栽。

亏得何东胜走在前头跟船工,刚好侧身拦了一拦,否则郑大爹整个人就要滑到河里头去了。

郑卫红赶紧追上去,跟着伸手搀扶他爹。年过半百的老农在两个年轻人的帮助下,艰难地爬起身。

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又一瘸一拐地迈上了客船。

余秋跟在后面满怀担忧地看着这位头发已经发灰的老人。

何东胜朝她微微摇摇头,示意她不要上前打扰。

只一夜天的功夫,郑大爹的头发都白了许多。

没有人能够感同身受,尤其是对方的丧女之痛。

客船飞快地往前行驶,激起翻滚的水花。那雪白的浪花仿佛白色的孝布,伴随着冬天呼啸的风声,陪着老人一块儿哭泣。

船停在岸边的时候,郑大爹迅速地抹了抹脸,嘴里头嘟囔着:“老了老了,见了风就要掉眼泪。”

余秋赶紧附和:“是啊,今儿虽然有太阳,可风还峭的很呢。”

河岸上,大宝牵着小宝的手,肩膀上还背着个小箩筐,里头满满装的都是鲜蘑菇。

杨树湾长在油菜地里头的蘑菇已经出菇了,现在天气晴好,每天都能采上一两回。

何东胜早晚各送一趟蘑菇去公社副食品店。眼下到了蔬菜的淡季,蘑菇是很好的补充品,很是受欢迎。

因为不用票,想买多少买多少。名声传出去后,还有其他公社的人特地坐了船过来买了一大包走,自己晒干了慢慢吃。

听到余秋说风大,当哥哥的人十分忧愁:“小秋大夫,那我们晚上还看电影吗?”

余秋有些回不过神来:“电影?”

何东胜笑着接话:“你忘啦,今天我们杨树湾要放电影的。”

大宝认真地点头:“嗯,大爷爷说了,今天是杨树湾的好日子。”

小宝也学着哥哥的样子,脑袋一点一点的。

要是平常,余秋肯定要将两个娃娃搂在怀里头搓一顿。只是今天,她担忧地看了眼郑大爹。

郑大爹脸上勉强浮出笑容来,她伸手从口袋里头摸出一小包麦芽糖,打开来分给两个孩子:“对,今儿是个好日子,爸爸小宝吃糖甜甜嘴。”

这是郝红梅担心郑大爹,一早从供销社里头翻出来硬塞给老人的。

两个小孩顿时喜不胜喜,大宝一个劲儿朝郑大爹道谢,然后郑重地将麦芽糖放进嘴里头,美得两只眼睛都眯到了一起。小宝更是糖还没进嘴巴,就先淌起了口水。

看着孩子天真的笑脸,郑大爹面上的苦涩终于缓解了一些。他迈动两条腿,朝家里头的方向走。

何东胜在后面喊着:“大爹,去祠堂吧,今儿在祠堂开席。大家伙儿都热闹热闹。”

现在杨树湾各个生产队地里头的活都是以家庭为单位,各家各户什么时候出工由自己决定。

郑大爹头也不回:“还早呢,我下田喷次出菇水去,顺带把钉耙还回去。”

生产队的农具不好使,前儿晚上被他这个队里头的木匠拿回家好好修理了一回。结果昨天早上他心里头就发慌,硬是忘了把农具带回生产队。

何东胜朝余秋使了个眼色:“你去看看大丫二丫吧,两个丫头一直念叨着你呢。”

他自己跟上郑大爹,“也好,趁着太阳还没高,我跟你们一块儿下田看看去。”

余秋抱起小宝,牵着大宝的手朝祠堂走,嘴里应和着:“是啊,瞧我这师傅当的,全都指望宝珍教她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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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宝仰起了小脑袋,两只黑漆漆的眼睛分外好奇地看着余秋:“小秋大夫,大丫二丫以后也跟你一样当大夫吗?”

余秋揉揉他的头:“看她们想干什么,想干大夫就当大夫呗。我们大宝以后想干什么呀?”

“我要当科学家!”大宝兴冲冲的,“小胡会计说了,当科学家造很多东西,就可以解放人类。”

余秋忍俊不禁:“好,那我们大宝以后要好好学习,将来当科学家。”

小宝迫不及待地发表自己的宣言:“我要开拖拉机!”

余秋也夸奖小家伙:“我们小宝以后肯定是最厉害的拖拉机手。”

小东西心满意足了,趴在余秋的肩膀上摇头晃脑。

几人还没走到祠堂,就听见里头热闹的喧响。

整个杨树湾上了年纪的女人都齐聚一堂,在禾真婶婶的指挥下忙忙碌碌,准备着今天的大宴。

郑大婶正呆呆地坐在院子里头,手上的芹菜摘了一半,枯叶子被她放进了篮子里,幼嫩的茎叶却丢在了地上。

二丫一无所知,正在祠堂前头的空地上一边哼着歌一边扭头摆尾地跳舞。

小根已经会翻身了,他趴在四周围着木框的婴儿床里头,扬起小脑袋,嘴里头哇哇的叫着,像是在给小表姐喝彩。

大宝也冲过去,加入了二丫的队伍,跟着她扭动小身体跳起舞来,两个孩子又跳又蹦,开心极了。

郑家老太太坐在屋檐下剥大蒜,看到余秋,她点点头:“来家了呀。”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老太太的口吻非常平静,余秋却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她放下了手里头的小宝,示意小家伙跟哥哥一块儿去玩,然后快步走到老太面前,蹲下身抱住了老人,只喊了一声:“老太。”,她的眼泪就簌簌地往下淌。

老太反手摸她的脑袋,不知道是不是被蒜的味道熏的,老人的眼睛也流下泪来:“你哭个甚呀,是她自个儿不争气。但凡争气点儿,也不至于落到这个下场。”

怀的娃娃没了,那就是老天爷在提醒她,那个家里头不能待了

她要是安安心心地住着院,或者就是跑也跑回家里头来,不再跟着那个瘟生,哪里至于年纪轻轻把命都给丢了呀。

老太闭着眼睛,一下下的摸着余秋的脑袋。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只有血亲才能切身的感受到。

明明黄莺那丫头小时候不是这样的,怎么就叫人迷了魂呢?

“嗯,妈妈飞走了。”二丫跳完了舞,高兴地跑过来抱住余秋,一个劲儿往她怀里蹭,还大声宣布,“妈妈飞走生小弟弟去了。等她生完小弟弟就回来了。”

余秋吃了一惊:“谁告诉你的呀?”

“妈妈。”二丫非常肯定地点头,“我睡觉的时候妈妈告诉我的。”

她侧着脑袋,极为疑惑的模样,“可是我已经有小根弟弟了,为什么妈妈还要生小弟弟呀?”

她笑了起来,“我想再要个小妹妹的。就跟大宝家的小妞妞一样。”

老太伸手搂住了二丫,眼泪无声地往下淌着,嘴里头只喊了一声:“我的二丫耶。”

她说不出来,她只能掉眼泪。

余秋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老人,她只能站起身,去找热水打个热毛巾,然后拿过来给老太擦脸。

已经是冬天了,这么哭的话,脸上是要皲裂的。

她走进屋里找热水瓶的时候,衣角被人拽了下。

大丫抬起头看她,一双大眼睛黑漆漆的:“妈妈是不是死了?我没有见到妈妈,不过妹妹说她看到了。”

余秋蹲下身,摸着小姑娘的脑袋,反复思量着该如何开口。

不等她自斟自酌,大丫已经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嗯,肯定是妈妈死了,外婆昨天晚上哭了,老太也哭了。舅母带我跟妹妹睡的觉。妹妹今天要戴红绒花,舅母给她换成扎小辫子了。妈妈死了,我们不能戴红绒花。”

余秋抱紧了小姑娘,她不想再给孩子善意的谎言。孩子远比大人想象的聪明敏锐,他们知道很多事情。

“小秋大夫。”大丫看着余秋的眼睛,“你能告诉我,我妈妈是怎么死的吗?”

余秋字斟句酌:“他们吃错了东西,

所以中毒了。”

大丫看着余秋,眼睛眨也不眨:“是不是爸爸害死了妈妈?爸爸是坏人吧,爸爸一点儿也不好。妈妈为什么要跟爸爸走呢?妈妈为什么不留在外婆家?”

余秋摸着小姑娘的脑袋,眼睛对上她那黑葡萄一般的眸子:“大丫,你记住小秋大夫的话。以后无论在什么时候,你都要记住,你是大丫。你先是你自己,才是其他人的什么人。人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清楚,你只能为你自己而活。”

人这一生的境遇不可琢磨,人家不会在额头上贴着两个大字提醒你他是人渣。

与其祈祷自己一生顺遂,遇见的都是良人,不如让自己拥有随时斩断乱麻,独立生活的能力与精神。毕竟人这一生,谁还能不碰上几个人渣呢。

大丫看着余秋,抿了抿嘴唇,过了半天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外头传来二丫的惊呼声:“外公,你回来啦?”

小丫头一边喊,一边跑过去抱外公的大腿,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外公的口袋。她知道那里头一定会装着好吃的,有脆脆的枣子还有甜甜的柿子。

郑大爹从口袋里摸出那包麦芽糖,看着小外孙女儿道:“二丫,以后喊爷爷。”

二丫嘴里头含着麦芽糖,疑惑地重复了一句:“爷爷。”

躺在婴儿床上的小根兴奋起来,跟着喊了一声:“爷——”

他的声音清脆响亮,引得旁边大人都笑了。

胡奶奶端着一簸箕荸荠出来,笑着夸奖小根:“你家这个小孙孙哎,机灵的很。”

大队书记从外头进来,随口搭话道:“哎哟,我的胡奶奶,你今儿可是寿星,怎么还来忙呢?”

胡奶奶直摇头:“嘿,还是个干部呢,尽讲怪话,我怎么就不能做事啦?”

大队书记就是笑,从簸箕里头抓了个荸荠自己用指甲一点点剥着皮,然后就要往嘴里头送。

禾真婶婶在边上真是看不下去:“看看你,不讲卫生,专门给孩子做坏榜样。”

她拿着荸荠去旁边削皮了。别说,小胡会计改造的那个小剥皮刀可真是好用,什么土豆啊,什么山芋啊,什么荸荠啊,皮好削的很。

大队书记挨了说也不生气,直乐呵呵地给郑大爹递烟。

等到两人都点燃了香烟后,他才问郑大爹:“定下来了,人不埋进坟里头?”

郑大爹满脸苦涩:“哪里能进的了郑家的坟,嫁出去的姑娘,又没有离婚,没得这个规矩。”

郑家的大本营在隔壁县,祖坟就是座山。郑大爹做不了本家的主。

大队书记点点头:“我晓得喽。”

他抬头瞧了眼祠堂,又侧过头来看郑大爹,“祠堂怎么样?把灵位摆在祠堂里头。”

郑大爹回不过神来:“什么?”

“就把黄莺的牌位放在祠堂里头吧,一起吃供奉的香火。”大队书记抽了口烟,“你们老郑家不认嫁出门的姑娘,我们总还认她是杨树湾人。”

余秋还想听门外的人说话,田雨已经从后间跑出来。

看见她,小田老师急得直跺脚:“你快点儿啊,你不是要做大蛋糕的吗?”

为了准备今天的寿宴,她可是把班上的孩子都带来了,在后头已经排了半天的演出。

禾真婶婶手里头端着个笸箩进门,看到小田老师急吼吼的样子,忍不住笑道:“下午再做蛋糕,咱们中午先吃饺子。赶紧洗洗手,过来帮忙吧。”

两姑娘一听说吃饺子,立刻兴奋起来。她俩急吼吼的洗完手,然后进去帮忙。

里头热闹的很,切菜和馅儿的,舀水揉面团的,揪团擀皮儿的,还有两手一捏包饺子的,人人都忙得不亦乐乎。

那包出来的饺子一个个都鼓着肚子,是被喂肥的小猪仔,肚子里头很有油水嘞。

小田老师一开始要帮忙切菜,秀华嫂嫂一看她抓刀就心慌,赶紧打发她帮忙去擀皮儿。

杨树湾人包饺子,不是擀一张大大的皮子,然后再切成小块,而是揪下来面团用小擀面杖擀成饺子皮,直接包饺子。

余秋跟田雨刚擀了三张皮,旁边负责包饺子的赵大嫂就微笑着喊她们过来直接包饺子。

她俩擀出来的皮儿一包饺子就破。

只可惜俩姑娘白长了聪明相,包起饺

子要么馅儿放多了捏不起来,要么馅儿放少了,一看就面黄肌瘦瘪塌塌好不可怜。

杨树湾的嫂嫂婶婶们头回正儿八经地看女知青做灶上的活计。瞧她俩手忙脚乱的模样,大家都忍不住笑。

田雨鼓着腮帮子,老大的委屈:“胡杨怎么不做个机器,直接包饺子呀。每个皮子跟每份馅儿都固定死了,谁也不许多,谁也不能少。”

旁边的人笑得更加厉害了,赵大婶还冲她挤眼睛:“哎呀,那以后我们全杨树湾都要跟着小田老师沾光喽。赶紧的,你跟小胡会计说说,让他把包饺子的机器给造出来。到时候咱们把面粉啊菜呀肉啊往里头一放,出来的就是饺子。哎哟,一个个饺子堆成山喽。”

二丫跟大宝跑进屋里头玩耍,听到赵大婶的话,小家伙全都惊讶得瞪大了眼睛:“那我们以后天天吃饺子吗?”

禾真婶婶故意逗弄小丫头:“我们二丫不吃肉肉啦,那还要不要吃粉丝汤?”

二丫认真地强调:“饺子里头有肉肉。嗯,吃一天饺子吃一天粉丝汤。”

众人全都笑得不行,余秋直接蹲下身,用脸靠了下小姑娘:“好,然后再吃一天面条吃一天蛋炒饭。”

大宝“哇”的喊出声:“我们是公产主义生活。”

屋子里头的人笑得前仰后合,全都要直不起腰来。

何东胜的母亲伸手擦笑出来的眼泪,一个劲儿的摇头:“瞧瞧这两个娃娃,小精怪的很。”

说着,她拿了两根烤熟了的胡萝卜给两个小东西当零嘴。

烤熟了的胡萝卜,自有一种甜味,是杨树湾小孩打牙祭的好选择。

赵大婶看她盯着两个小家伙,眼睛舍不得挪窝,立刻打趣她道:“想要孙子孙女儿啊,赶紧讨个儿媳妇生。说不定啊,到时候龙凤呈祥,一个都不少。”

何大婶摇头:“他你还不晓得嘛,我说他是没用的。一说给他相看姑娘,他就跑得比谁都快。”

田雨在旁边插话:“我看不相看姑娘何队长跑的也挺快的。”

围成一圈的几个婶婶嫂嫂全笑了:“就是,东胜给我们杨树湾找活路呢。”

“那也不能不管他自个儿啊。看看你们家老大老二,马上都要当爹了。你们再瞧瞧他,到现在还是光棍一个。”

何婶婶摇头,随口问余秋,“小秋大夫,他又跑哪去啦?”

余秋摇头:“前头是跟着郑大爹一块儿走的,后来不清楚。我估计可能是下田看蘑菇去了,他前面提过一嘴巴。哎——嫂嫂,你要干嘛?”

秀华端着手上的菜汁,满头雾水:“倒掉啊。”

蔬菜水分多,切成饺子馅的时候,全是汁水,都成了一锅粥,压根不好包饺子。所以切好的蔬菜得把里头的水分挤出来。

余秋连连摇头:“那可不行,蔬菜里头的基本上都是水溶性维生素,把水倒了的话,营养全跑光了。”

秀华犯起难:“不挤掉的话,饺子没办法包啊,不等下锅就要糊成一团了。”

余秋看着旁边揉的面团,立刻有了主意:“把菜汁倒进去和面吧,既然里头包不住,那就让外头吸收。”

禾真婶婶直摇头:“那可不是成了绿饺子,瞧着多奇怪。”

余秋笑了起来:“没事,到时候我保准孩子们爱吃。五颜六色的才好看啊。”

田雨也跟着打包票:“要是他们不吃的话,我们把它吃光。绝对不能浪费营养。”

结果中午饺子下了锅,杨树湾的小学生跟学龄前儿童全都抢着要吃带颜色的饺子,还互相比划着,哇,你的是绿颜色的,我的是橙黄色的。

何大婶端着饺子,啧啧称奇:“小秋大夫还真说准了呀,小家伙们果然喜欢,她可真摸得清小娃娃的心思。”

何东胜在旁边笑:“她摸不清楚才怪呢,她自己就是个娃娃啊。妈,你跟宝珍妈别成天惦记着给她找对象,她还小呢。”

何大婶面带微笑:“他小你不小了吧?我跟你说,明儿就给我相看姑娘去。”

何东胜立刻端着搪瓷缸子往边上走,嘴里头还招呼着胡杨:“哎呀小胡会计,我跟你说个正经事。”

何大婶气得要跺脚:“你瞧瞧,就是这样,一说这事儿就给我打马虎眼。”

禾真婶婶在边上笑得不行:“那你就甭管他,看他最后自个找个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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