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红光飞出木桶,落到地上。
变得刺眼炫目的红光中,一个少年身影渐渐显现出来。
“秦昭……”景黎身体还是热得厉害,难受地翻了个身,小声嘟囔,“别吃我啊……”
景黎还在梦里。
他梦见温水变成滚烫的热水,把他烫得浑身难受。而他好不容易从那热水中挣脱出来,却又落到坚实的地面上。
那地面很不平整,坚硬的砂石硌在他身下,几乎要将娇嫩的肌理割伤。
景黎睁开眼的瞬间,立刻感觉到有些异样。
他的身体似乎变得很沉,景黎双目呆呆地望着前方,好一会儿才发现哪里不对劲。
——他没有在水里。
少年倒在地上,光.裸的身躯被湿漉漉的长发挡住,只欲盖弥彰地露出些许白瓷般的肌理。地面的砂石硌得他有点疼,景黎紧紧蹙着眉,用手撑起身体。
……手???
景黎眨眨眼,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那的确是双人类的手,生得白净修长,十指纤细。些许小而圆润的鱼鳞附着在他手指、手臂上,指尖还沾着点晶莹剔透的水珠,衬得肤色愈发白皙。
少年茫然地眨了眨眼。
他……变成人了?
景黎深深吸了口气,清新的空气进入肺里,不再是过去那种缺水的窒息感。
他真的变回来了!
景黎兴奋地想要起身,下身却是一软,重新跌倒在地。
他茫然地低头看去。
他身上没有穿衣服,从肩膀到胸膛的皮肤上同样附着点点鲜红的鱼鳞。更离谱的是,他腰部以下没有腿,而是一条长长的、颜色鲜红的鱼尾巴。
那条鱼尾巴安静地躺在他身后,景黎望过去的时候,尾巴尖还无辜地拍了拍地面。
景黎:“……”
要变人就变人,变一半是怎么回事啊!
变成人形的身体比鱼身沉了许多,鱼尾巴吃不住力道,更不可能站起来。景黎尝试在地上扑腾许久,最终只是勉强撑起身体,让自己在身后的长凳上坐下。
原本装他的木桶还放在桌上,景黎靠着桌沿,鱼尾巴一下一下拍打地面。
现在该怎么办呢……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变成人,更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变回去,他这副不人不鱼的模样,一定会吓到秦昭吧。
他会不会把他当妖怪赶走啊……
景黎愁得唉声叹气。
“咕……”
腹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响,景黎揉了揉肚子。
明明才刚吃完饭不久,怎么又饿了。
景黎揉着肚子,视线不自觉落到一旁的灶火里。
灶火已经烧得没有最开始那么旺,秦昭走之前烤的鸡腿还安静躺在火堆里,黄泥附着的外壳已经被完全烤得坚硬焦黑。
景黎看着看着,肚子又忍不住咕噜一声。
景黎脑中天人交战。
他刚才睡得很沉,并不确定秦昭出去了多久,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那病秧子身体这么差,应该不会离开太久。
说不定现在已经快回来了。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他应该专心思考自己该怎么变回来。
可是……
好饿,想吃。
那鸡腿本来就是烤给他吃的啊。
景黎抿了抿唇,鱼尾在长凳上一拍,轻轻朝灶台挪动几寸。他就这么一点一点挪过去,执起灶台边的烧火棍往火里拨弄两下。
啪。
裹着黄泥的鸡腿从火里滚出来,在地上摔碎一个小角。
肉香味瞬间溢了出来。
景黎眼神亮了亮。
.
午后太阳正烈,秦昭背着背篓走在山间,额前起了一层细密的汗。
须臾,他终于压不住胸口翻涌的血气,扶着路边的树干弯腰咳了起来。
他咳得很厉害,直到喉咙生疼,口中尝到血腥味道才勉强停下。
秦昭在树边坐下,取出腰间的水壶漱口。
口中的血腥气被暂时压下,秦昭无声地喘息片刻,苦笑:“我这废物身子……”
阳光炙热灼眼,秦昭抬手挡在额前,不经意瞥见自己的双手。
他的手与寻常读书人的手并不像,更不像是劳作过的。右手的指尖和虎口处生着少量的茧,因为许久没有磨砺,已经变得很薄。
那是习过武的痕迹。
秦昭已经很难从这具身体里感受到力量。经年的大病毁了他浑身筋骨,莫说是练武,就是多走几步路都觉得喘不
过气。
可先前遇到危险时,那种与生俱来的自保本能,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他到底是什么人?
很多人在意这个问题,秦昭更是。
没有人会愿意一辈子当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秦昭没有在原地歇多久,他很快扶着树干站起来。
他现在可不是一个人,要是再不回去,那条傻鱼再被猫叼走就麻烦了。
而且,也不知道那傻鱼独自在家害不害怕?
想到这里,秦昭的脚步不由加快了些。
担心那野猫又偷溜进去,秦昭临走前特意将家中的门窗紧锁。他很快回到家门前,正欲推门,却听见里面传来些许响动。
秦昭眉头一皱,用力推开门。
屋内比他走前凌乱不少,长凳倒在屋中央,地面还残留着不少水迹。
桌上的木桶里只剩下些许清水,不见小锦鲤的踪影。
秦昭心头一紧,正欲去找,余光却忽然在灶台边看见一样东西。
原本包裹着鸡腿的黄泥与荷叶被随意丢在地上,里面的鸡腿却已经不翼而飞,空气中甚至还残留着些许肉香。
秦昭:“……”
秦昭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
他的视线在屋内细细打量,桌案边的水迹最多,且范围较大。那水迹分做两头延伸,一头直至灶台边,但不多,应当是被灶火的热气熏干。
而另一头,则是一路进了卧房。
秦昭心下了然,放下背篓,转身走进卧房。
他的卧房本来就不大,一眼就能望完,却没见到半个鱼影。
只是某条小鱼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浑身都湿漉漉的,走哪儿都带着“罪证”。
秦昭目不斜视,走到水迹消失的床脚,低声道:“出来。”
景黎险些打出个饱嗝,连忙用手捂住嘴。
少年把自己蜷缩在床底下,骨架娇小的身躯藏在床下半点不费力,垂在身后的尾巴紧张地发着抖。
景黎没想到秦昭会回来得这么快,他刚把鸡腿吃完,还没来得及收拾外面的残局,听见脚步声就慌不择路躲进了床底。
更重要的是,他都还变不回去呢!
他这幅不人不鱼的样子,一定会被当成妖怪的。
快变回去啊啊啊啊!
床下没有动静,秦昭以为是自己吓到他,声音不自觉放柔了些:“快出来,你这样待着不会缺水吗?”
景黎倒是从没有这么希望他能缺水。
他急得眼眶都红了,偏偏刚才吃得太饱,终于忍不住溢出个小小的嗝。
秦昭正想蹲下去床底抓鱼,听见那小小的响动,却是愣住了。
那声音怎么……有些像人?
他静静听了一会儿,床下又不再有任何动静。秦昭只当自己听错了,继续蹲下身,弯腰看向床底。
眼前似有一道红影闪过,秦昭一个晃神,却见一条鲜红的锦鲤扑到他怀里。
终……终于变回来了。
景黎松了口气,浑身都松懈下来,身体还在止不住发抖。
可秦昭没有动。
在那片刻间,他似乎……看见了一个少年的身影?
他从未见过那名少年,甚至因为时间太过短促,并没有看清少年长什么模样。
秦昭低下头,怀中的锦鲤用尾巴尖一下一下拍打他的手腕,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地轻轻发着抖。
他望向锦鲤那双湿润的眸子,脑中忽然浮现起一双明亮而湿润的眼珠。
是错觉吗?
秦昭心里隐隐觉得有些异样。
怀中的小锦鲤由于太久没回到水里,鱼鳞已经有些干涸。
秦昭定了定心神,不敢再耽搁,把小锦鲤抱起来往外走。
起身前,他余光一扫,在床底看到了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
秦昭:“……”
景黎入了水,意识才缓缓回笼。
他在水里活动活动鱼鳍,熟悉的水流和在水中漂浮的轻盈感让他放心下来。
秦昭注视着小锦鲤在水里游来游去,忽然轻声问:“你刚才在床底下做什么?”
景黎仰头望向他,片刻后,乖巧地摇了摇脑袋。
鱼在梦游,鱼不知道。
秦昭又问:“刚才有人来过?”
景黎眼也不转,尾巴无辜地在身后摇晃。
鱼睡着了,鱼什么都不知道。
“我从外面锁了门,应当没有人进来。”秦昭扫了眼一片狼藉的灶台,悠悠问,
“所以,那鸡腿是谁吃的?”
“!”
景黎没忍住,打出一串泡泡饱嗝。
秦昭眼眸微微眯起,在对方考究的目光里,景黎抱着圆滚滚的肚子躲进水底。
鱼……鱼真的不知道!
可秦昭不同。
哪怕时到了如今的境遇,但有几样东西他从不吝啬自己。
一是汤药,二是吃食,第三样就是油灯。
前两者是因为他身体虚弱,不得不多上心,而这后者,则是因为他每日都会读书。
借着帮镇上书院修订誊抄书卷的机会,秦昭家里从来不缺书。
这三年来,如果不是病得爬不起来,他每晚必然会在书案前阅读两个时辰。
听见景黎游动的水声,秦昭抬头朝他看过来:“醒了?”
“有哪里难受吗?”
小锦鲤摇了摇脑袋,整条鱼都蔫蔫的。
回来的时候秦昭已经帮他检查过,小锦鲤没有受伤,除了在泥土里打滚把自己变成条小泥鱼之外,身上没有其他伤痕。
至于为什么昏迷不醒,多半……是被吓晕了。
一条鱼被猫叼着一路跑了这么远,的确是难为他了。
想到这里,秦昭把手伸进水里。
果然,小锦鲤飞快游到他手心里,鱼尾在秦昭掌心轻轻扫过,冰冰凉凉,又有点痒,叫人心都软了。
秦昭低声道:“吓坏了吧?抱歉,不该把你丢在家里。”
景黎的确是吓坏了。
他把脑袋拱进秦昭的指缝间,两侧的鱼鳍轻轻张开抱住秦昭的手指,这才稍微安心了点。
呜呜呜再也不要让他见到那只猫!
自家小鱼这委屈的模样看得人着实心疼,可又偏偏可爱得过分,秦昭忍了又忍,才没有趁机摸一摸那柔软的尾鳍。
一条鱼这么会撒娇,谁受得了。
秦昭轻咳一声,劝慰道:“别怕,那只猫不是村里人养的,今日不知怎么溜到这里。现在早不知跑哪儿去了,以后不会再让它接近你。”
景黎头也不抬,只把尾巴抖了抖,算作回应。
秦昭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是真吓到了啊。
秦昭想了想,又问:“那你想听我读会儿书吗?”
景黎:“……”
这人会不会安慰鱼啊?!
景黎事后回想,可能是每天秦昭读书的时候,他总要在木桶边趴着看他,导致这人以为他是对书里的内容感兴趣。
他怎么会对那种古书感兴趣嘛,文绉绉的,他一句话也听不明白!
秦昭似乎对这个主意很满意,他用空闲的手翻开书页。
他的音色有些低哑,语调不疾不徐,读起书来不像私塾先生那样枯燥乏味,有一种娓娓道来之感。
读书声中,景黎慢慢抬起头。
都说灯下看美人,秦昭如今大半张脸映在灯火下,长发披散在身后,面部轮廓更为深邃。他那双形状锋利的眼眸低垂着,盛满了温柔的光影,叫人几乎移不开目光。
现在已是深夜,窗外只闻些许虫鸣鸟叫,与屋内低低的读书声交织于一处。
景黎的心绪竟奇迹般地平复下来。
.
翌日,秦昭起了个大早,似乎准备出门。
景黎趴在木桶里偷偷看他。
昨天的事其实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导致他现在自己独处都觉得害怕,生怕那只猫昨天没吃到他,又循着味来找他。
可是秦昭还要出去赚钱,他又不能要求对方留在家里陪他。
景黎心里有点委屈。
秦昭收拾完东西,转头正好看到只在木桶边沿露出一双眼睛的小锦鲤。
这小可怜样。
他想了想,取出昨日用过的背篓,把里面的东西都取出来,放到小木桶旁边。
景黎:“?”
“今天那只野猫不知道还会不会来,把你放在家里我不放心。”秦昭拍了拍背篓,道,“我只是去邻村葛大夫家一趟,你与我一块去吧?”
真的可以吗?
景黎眼神亮了亮,欢快地摇动尾巴。
秦昭将木桶里的水盛出来点,确保背着时不会洒出来,景黎还配合地用尾巴往外泼水,就怕桶太沉让秦昭累着。
准备工作完毕,秦昭背着小锦鲤出了门。
他走得很稳,景黎乖巧缩在木桶底部,不动不游,努力不给秦昭增加一点重量。
葛大夫家在槐下村,距离临溪村不算远,但步行也得花不少时间。因此秦昭这段时间都是两三天才去一次,省得
来回耗体力又耽搁时间。
等等……
所以,他昨天不是刚去过吗?
景黎从木桶里探出脑袋,看了看背篓。奇怪的是,那里面除了他的小木桶再没有放别的东西。
没有新药啊,他今天去葛大夫那儿做什么?
景黎有些纳闷。
此时天色尚未大亮,路上村民不多,只有几个背着背篓扁担去镇上赶早集。
秦昭出了村子,沿着溪边小路朝下游走。步行大约一炷香时间后,便看到了一块槐下村的牌子。
这村子在溪水下游,因为村头种了棵千年老槐树得名。而秦昭要找的葛大夫家,就在村口不远处。
时辰还早,但葛大夫家已经打开门扉,院子里晾晒了不少草药。
先前见过的药童阿温正在院子里分拣草药。
秦昭敲了敲门扉,阿温抬起头,秦昭道:“葛大夫起了吗,我来卖药。”
阿温将秦昭领进堂屋,秦昭把背篓放在桌上,自己却不落座。
阿温问:“家师尚未起床,不知秦先生今日要卖什么药?”
秦昭不答,从怀中取出一块素布包裹之物。他将布裹摊在桌上,小心打开,里面包着一株草药。
那草药根茎极长,盘根错节,暗紫色的椭圆形叶片上暗生纹理,看上去格外特别。
景黎从背篓缝隙好奇地往外看。
之前有这株草药吗?
秦昭什么时候找到的?
景黎对草药一无所知,可那名叫阿温的少年却变了脸色:“这……这是……”
秦昭道:“乌山参。”
乌山参,草药中极其珍稀的一种,从根到叶皆可入药。这药唯有城中大富大贵的人家才能用得起,品相成色最佳的,甚至还被作为皇室贡品。
阿温从来不知道,他们所在的这山村里,竟然也能找到乌山参!
阿温年纪尚小,不敢拿主意,朝秦昭行了一礼:“秦先生稍等,我去寻我家师父出来。”
秦昭:“有劳。”
他转身进了内堂,不一会儿,一名中年老者跑了出来。
老者须发尚未搭理,只随便披了件外袍,系带还没拉上,袒胸露怀。似乎是出来得太急,就连鞋都少穿了一只。
这位自然就是葛大夫。
“乌山参在何处,快给我看看!”葛大夫急匆匆来到秦昭跟前。
秦昭后退半步,让他走近。
葛大夫没敢伸手去碰,用一块绸布裹着,小心拨弄了下躺在桌上的药材。
“叶片卵圆,具金绢丝网脉,表面暗紫而背面淡红。不错,正是乌山参!”葛大夫难掩激动心情,问,“秦先生,此物你从何处找到的?”
秦昭眸光微动,没有回答。
葛大夫也注意到自己这问题问得不妥,稍平复片刻,吩咐道:“给秦先生上茶。”
乌山参不会独自生长,秦昭能找到一株,就能找到更多。
而他来这里是为了卖药,怎么可能轻易将草药生长之地说出来。
葛大夫想明个中关节,开诚布公道:“秦先生这药虽不算价值连城,但也绝非凡品。但……老夫这等山野大夫,怕是不敢收的。”
往日来他这里看病的都是附近的村民,用不上也不可能用这么好的药。
当然,他大可以低价收了药再转卖出去,但葛大夫与秦昭相识多年,自然明白这点小伎俩骗不过他。
果然,只听秦昭道:“听说葛大夫与镇上医馆有联系,不知可否替秦某想想办法?”
“秦先生的意思是,让老夫替你卖药?”
秦昭:“正是。”
他顿了顿,又道:“事成之后,在下可以给葛大夫让利三成。”
其实如果能直接将药送去镇上或附近大城中的医馆,对秦昭而言收益更多,可惜他身体欠佳,经不起这种长途跋涉。
让葛大夫出面寻找卖家,他负责草药的采摘和处理,这是对他而言最好的选择。
只是葛大夫仍然有些顾虑:“这倒是可以,只是秦先生能否保证日后出药成色如何,能有多少?”
“成色不会有变,出药至少二十株。”
秦昭将桌上草药推到葛大夫面前:“这株草药,可让葛大夫拿去做个见证。”
乌山参并不是寻常草药,拿着实物去谈,自然比空手方便许多。
秦昭这样做,可谓诚意十足。
葛大夫顿时对他敬佩万分,他思索片刻,扭头朝药童吩咐了一句。药童很快去里屋取出一个钱袋,递给秦昭。
“这里面是八百文,算作我给秦先生的订金。”葛大夫道,“我一会儿便启程出发去镇上,若谈好价,我立即回来告知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