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暗无天日,莲生趴在红莲业火中,一片死寂。
业火被她的白莲精魄所熄灭,再无法映出那人的影子。
他终是、没记起自己么?
也好……
也好!
至少他不必再受那天雷之刑,至少他不必尝到自己这般的绝望。
莲生慢慢闭上眼。
不管是菡儿,还是莲生,他都爱过,便够了。
剩下的漫漫生涯,就让她自己来独自承受!
没有红莲业火的明镜,所以她看不到无盐,看不到已记起那个神话中神话的无盐是如何携了多少万年前平定四海八荒的戾气,独自一人闯上九重天!
“天君!无盐、无盐尊神突然闯进天门,小神无一能拦截!”
天君的眸光动了一动,终于来了,倒是与自己算的分毫不差。
众神来不及惊讶,正殿被凌厉的劲气震颤,一个冰寒的声音已经传来,“擎越!正摇呢?正摇在哪儿?!”
诸神大惊!
一个尊神竟敢直呼天君与老天君名讳?
又是一群天将被毫不领情地打落九重天!
余波再次波及正殿,两旁实力超群的诸神被巨大的力道撞得连连后退!
“大胆……”
“住口!”径直走下九重天天君正位的天君一声呵斥,挥手打开妄图出手上前的诸神!
然后诸神都惊愕看到,天君竟对着浑身戾气的无盐撩衣跪下,赫然是拜见天君的匍匐正礼,“侄儿擎越,拜见昊天天君!”
昊天、天君?
无盐……竟是、失踪了四十万年的……昊天大帝?!
彻底被震惊了的诸神忘了跪拜,一个个张大不敢置信的眸子,呆若木鸡。
无盐眼中早已没有了一切,一把攥起天君的衣襟,“正摇呢?告诉我正摇在哪儿!”
“天君息怒!弑神咒乃是景元天君所下,与父君无关!”
无盐的眸子刹那间冷若坚冰!
“你说、什么?……景元天君?”
天君不敢隐瞒,“侄儿不敢瞒天君,确是景元天君对姥姥下了弑神咒。”顿了顿,天君不敢抬头,“天君可彻查九重天宗卷,姥姥犯下‘惑乱天君’的逆天重罪,景元天君为了我九重天与盘古大帝的颜面,这才将姥姥罪证隐瞒!”
后面的话无盐已经听不到,双手骨节握得泛白。
竟果然是对自己失望至极的父君!
竟果然是事事做绝的父君!
天君抿了抿唇,“景元天君遗诏,倘若、倘若天君想救云菡台宗祖、菡姥姥,就必须重掌三界,以天君之名赦免姥姥!否则,盘古大帝的后人只能永远被囚于云菡之巅!若有逃脱,三界必诛!”
此言一出,无盐身上的凌意刹那间抵达顶点!
难怪!
难怪正摇竟会说那些话!
难怪正摇会那样无奈!
原来如此!
一切的一切都已有了解释!
为什么景元天君的长明灯会突然攻击“无故”被吸引去神殿的自己的元神、继而打碎存有自己元神神泽的长明灯!
为什么擎越会对莲生和自己始终事事维护!
为什么正摇会求他不要为难无辜的擎越!
为什么上古玄铁被毁后莲生依然会被锁进云菡之巅!
慢慢松开他,无盐后退着缓缓点头,“天君之位我弃了!天雷重刑我受了!竟还这般做绝一切!好!好!所有人的眼中都只有九重天的统领三界是么?那我便将这些毁了!我便将这天条全部废除!”
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的天君眸中,清晰地映出无盐决绝的脸!
“天君不要——”
凌不可挡的金光一闪而过,三界具震的轰鸣中,象征着九重天最高荣耀的九天正殿毁于一旦!
沉静多少万年的四海八荒在这一日俱被震颤!
华清殿一千年前与昊天大帝当初封印的魔魄同归于尽的无盐尊神突然转醒,霸下山发生巨变,山骨尽断,根基被毁,妄业海更是被生生颠覆为荒野!
就在同一日,九重天同样发生惊天剧变,九重天宫毁于一旦!百万天将被遣散,屹立万万年不容违背的天条尽数被废,三界唯九重天为尊的局面顷刻间扭转!
做尽这一切的,正是消失了四十万年的一代天君,昊天大帝!
而这些,却均未传到那人最终目的的云菡之巅!
无可匹敌的金光过,整个云菡之巅的山头被全部轰开!
耀眼的金光中,长衣男子一如二十六万年前在华清殿的后院莲池中,俯身小心地托起白衣女子纤细的身子。
她紧抿着唇瓣,抬头望着等了四十万年的男子,泪光轻颤,“……相、公……”
无盐低头看着被他整整遗忘了四十万年的女子,空虚了四十万年的怀抱终于堂堂正正地拥有了当初的温软满怀。
勾了勾唇角,无盐亲吻着她额间灼灼白莲,“菡儿,相公带你回家……”
初次见她,是在她的万顷莲池。
他不费一兵一卒,单枪匹马覆了西方大荒的巨兽梼杌,鲜少地由着往日被隐匿的懒散性子不早早回九重天,而是躺在一方断了根的莲叶上美美睡上一觉。
他睡得很是香甜。
没有九重天的条条框框,也没有死板的天神们跟随着亦步亦趋。
他以为他的漫漫生活都是这般索然无味,所以每每寻及一个小小的放松机遇便十分满足。
当然,他那时并没真的体会过,什么是十分满足。
他是被那毫无音律可言的歌声吵醒的。
莲叶载着他漫无目的地漂,一阵断断续续的女子声音越来越近。
那歌声着实称不上是曲儿,但那女子的声音却是干净得紧,只闻声便知女子的清澈无浊。
白衣女子有一句没一句哼着胡诌的小调儿,远远的,便看到莲叶上躺着个脏兮兮的布衣男子。
“啧啧啧!”她足尖轻点莲叶,轻盈地跳上前,很是同情地瞅着他那一身被梼杌咬出的伤,“原来是个历天劫的小神仙,真是可怜。”
他并未张开眼。
冷冰冰如他,根本对女子无任何兴趣。
她却摸出一粒疗伤的丹药,塞进他紧抿的嘴里,然后又一蹦一蹦跳远。
留下微微错愕的他唇齿莲香。
机缘总是很平等的。
他不记得的是,三十多万年前,他的登基大典,她亦是作为最尊贵的上神前去恭贺,只不过她的身份是可望而不可求的云菡台宗祖,菡姥姥。
既然错过了那次堂堂正正的机会,便总要在其他的巧合中让他在心中扎下根。
第二次,他难得去昆仑山狩猎散心,她亦跑去,却是因了云菡台居住的散仙无意间提起昆仑山上的野浆果极是美味。
她从未吃过野浆果,便嘴馋地跑去。
五颜六色的浆果可爱至极,她不消片刻便吃得小肚撑撑,却殊不知她眼拙辨不出好坏,将那有毒的果子一并吃下肚去。
脑袋晕晕沉沉中,她一急竟想不起解毒的术法,于是软趴趴地趴在灌木之上哼哼唧唧。
他被她略微熟悉的纯净神泽所吸引,听她断断续续的呻吟,他怎么都不敢相信一个正神竟能如此笨拙丢脸!
“可疼?”因了那颗其实并无什么帮助的丹药,他上前捧起她耷拉着脑袋的身子。
额间一朵栩栩如生的白莲熠熠辉动,无杂的白光清澈柔和,他刹那间了悟她的身份!
她张开水润水润的大眼睛,泪汪汪瞅着他,可怜兮兮地直点头,“疼……”
他当下便心软得一塌糊涂!
大手覆上她纤细的腹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别样娇软。
解了毒,她却因午膳时的一口药酒而酒意袭头,沉沉睡去。
他无奈,只得送她回那万顷莲池。
一低头,她虽纤细,却是别样的温软满怀!
缘分总是这么善解人意。
当心里住进了一个人,以往数十万年不得见的两人却有了数不胜数的相见巧合。
云菡台万顷莲池争相花开,莲香直达三界,引得众神纷纷前去观赏。
她为逃开不胜其烦的登门拜见,便溜去凡间。
他亦溜下界偷得半日闲。
被他厚颜无耻地逼迫着要她报答救命之恩,她请他泛舟啃西瓜。
他吃得文雅,她却满脸西瓜汁。
他笑得很不给面子。
遇见她,却是个真真的命数,他的威仪冷峻在她面前一丝都抓不起,反而任由着骨子里不正经的脾性全面爆发,显露无遗!
他细长的桃花眼儿斜睨睨瞟着她,明明白白地扼腕长叹,“姑娘真没上古之神的仪范。”
她却咽着满口西瓜,口齿不清地嚷嚷,“你这小神仙!当和别人一样唤我姥姥!”
他桃红色薄唇一勾,笑出一脸邪魅,伸手抚了一把她沾着西瓜汁的莹润小脸,“看这勾魂摄魄的水嫩模样,好好一个倾倒三界的美人儿怎能这般煞风景?”
没想到她竟被调戏得喜上眉梢,也抬手摸着自己的小脸儿,笑嘻嘻望着他,“是吧!你也觉得我的脸摸着舒服吧!我觉得,我那些粉嫩粉嫩的花瓣都比不过哩!”
他愕然,第一次发觉,她这般抓不住重点!
感情是最说不清道不明更控制不得的东西,即便自小对自己苛刻如他,也逃不出自己的心思。
他就这么爱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水灵小丫头。
而她,亦是不知,她眼中的普通小神仙竟是迫得三界臣服的神话中的神话——一代九重天天君,昊天大帝!
她是开天辟地的盘古大帝唯一的后人,即便是西方如来佛祖也要对她恭敬地称一声姥姥,更何况是比她的辈分不知低了多少的他!
他想要她,注定会遭到所有的反对。
老天君气得大怒,一向对他崇敬如神的同胞弟弟也失望至极。
他当然知道他有一个必须迎娶的天后,可是除了她,他谁都无法看入眼中。
老天君怒不可赦,言九重天的天后只有一人,他堂堂天君断不能失礼于三界!
当时三界已定,九重天对他来说再无责任可言!
他已做了近四十万年的天君!作为唯一一个永生之神的天君,他原本以为他会海枯石烂地做下去,但是遇见了她,他第一次觉得生命竟可以这般鲜活!
他无比理智地清楚自己最想要的,就是未来的漫漫长路,始终有她!
可是没人赞同这份畸形之恋!
决绝如他,竟宁可放弃天君之位,主动承受天雷重刑!
自开天辟地,有哪位天君竟能弃去天君之职?
三界俱被震惊!
他却毫无悔意,只想着能堂堂正正拥有那温软满怀!
九百九十九道天雷,根本不是飞升尊神的天劫所能相比!
没有术法护身,他死命强撑着!
历条天邢,没有哪条可以重过这九百九十九道天雷!
他满身鲜血淋漓,元神摇摇溃散,如被凌迟,却是果真活了下来!
从邢台上艰难爬下的他,哪里有半点昊天大帝的傲岸?
他胸中却是温润如水,心想着定要寻个僻静处儿养好了伤再去见那丫头,否则被她看到,怕又要哭啼了。
老天君已是又气又痛地急火攻心,一掌劈了玉案失控地离开。
然后他看到一母同胞的弟弟正摇压着眸中泪光,决绝地对着他的天灵一掌拍下——他那时才知道,原来天雷之后被赶下九重天,竟是废去术法,生死由命!
可他不知道的却是,身为上古之神,菡的惩罚要远远重于他!
他不过是受了肉身与元神的九百九十九道天雷,之后术法被废,生便生,死便死。
可她却被封印在云菡之巅,被他曾得心应手的上古神器生生穿过身体悬挂在红莲业火之上!
要生不得,要死不能!
冰寒的玄铁锁着她纤细的肩胛、锁骨和四肢,身下是生生炙烤元神的红莲业火!
她“惑乱天君”的逆天重罪,其惩罚正是永生被禁锢在暗无天日之中!
这些,为了他,她皆能咬牙忍着,心甘情愿地承受!
可是惩罚岂会如此轻易?
她被悬挂在汹汹红莲业火之上,眼睁睁看着业火明镜中他是如何生生承受了那九百九十九道天雷,又是如何奄奄一息地爬下邢台之后被毫不留情地一掌击中天灵,七窍血溅!
云菡之巅撕心裂肺的嘶吼震彻三界!
往日清泠娇憨的女子被逼得神智皆崩!
已被折磨疯癫的她不知道,他是三界神话中的神话,他的术法乃是天成!
正摇那瞒天过海的一掌只下了五层力,他并没魂飞魄散,却是忘了一切。
忘了他曾是三界最具威望的昊天大帝,更忘了那遥远的云菡之巅,有他放弃一切也要得到的女子!
他的漫长生活波澜不惊,这般闲散肆意仿佛要把他多少万年来所有的清闲全都补尽——直到十四万年后,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女子从天而降。
他从心底怜悯这个跟他境况很是相似的女子,他更心动于救下她之后抱她回殿时那一低头的温软满怀。
他很满足,满足于这个小弟子给他不一样的鲜活。
可他不知道的是,绝望如她之前的十四万年是如何每日每夜地看着那一道道天雷在他的肉身和元神上劈下一道道撕裂她心房的伤口,是如何眼睁睁看着他鲜血淋漓地咬紧牙关死命强撑!
她精魄被锁地悬挂在暗无天日中一遍遍看着他多少万年前的雷刑!
她的六神具乱、理智尽失!
她曾清澈的眸光终于混乱冰封,分裂出那个冰冷嗜血的神格!
她用了十四万年的时间磨断自己被玄铁所缚的精魄仙骨,义无反顾地扑进那吞噬元神的红莲业火!
可怜她强大的白莲精魄却反噬了红莲业火,她求死无门!
用尽最后的神智逃出云菡之巅,她追寻着他的身影,毫不犹豫地重重拍向自己天灵!
他已不在,她只愿随他同死!哪怕魂飞魄散后的尘埃归落三界慢慢纠缠也好过她如此折磨地活着!
只是命运不知是残忍还是垂怜,作为盘古大帝唯一的后人,她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她那携带着毁天灭地的一掌却化作一个封印,封印起她额间独一无二的白莲神志,封印起她的一切过往!
七万年后,精魄终于恢复的她张开一双空白的眸子。
然后,她看到一个生得一脸风流相的男子,一双细长的桃花眼瞟着她娇美的小脸,“莲生,今日起,你便叫莲生吧!我要将你调教成我华清殿最端庄贤淑的招牌仙娥!”
顿了顿,男子似乎才想起要征求当事人的意见,“我是这华清殿的尊神无盐。莲生,你可愿拜我为师,做我的第二十九位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