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沈绵从床上醒来,手里还握着羊皮笔记本。雪白的被子,雪白的墙壁,一切都在淡黄色的阳光中分外柔和。
墙上的时钟正逼近手术时间。沈绵拉开抽屉,将笔记放了进去,下床捧着一杯清水慢慢啜着,照了照镜子。头发已经没有了,昨晚没有仔细照镜子,现在她有些认不出自己了。此刻她真正体会到,人生一世,红尘一遭,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何必执着。”沈绵不禁感叹出来。
“你醒了?”沈父沈母走了进来,两人刚出去吃了顿匆忙的午饭。自从来到C市,他们天天都陪着沈绵,陆潇走了他们就住在了医院。
“我现在像不像小时候?”沈绵转了转头,从不同的角度审视了一下自己。
沈母露出一个凄凄的笑,好不容易才压着气息,把话平静地说出来,“你可真变回小孩了。”
“丫丫小时候好看多了。”沈父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只怕错过了看女儿的一分一秒。
沈绵转身从桌子上拿起一张卡,递给母亲,“这是我这些年的积蓄,留给你们用吧,也不知道够不够。”
沈母犹豫了一下,接过卡,“以后你就住陆潇那?”她担心地皱着眉,“我一直觉得你这婚结得太仓促,陆潇有钱有事业,他照顾你一天两天可以,时间长了我不放心。再说就算他愿意,他父母也会给他压力。听话回家吧,跟爸妈住。”
“对,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一时的激情过了,他也坚持不住。结婚就算了,其他的事还是听我们的话吧。陆家的大人肯定也是这么想。”沈父也严肃地说道。
沈绵站在那里,面对苦口婆心的父母。小的时候每次她异想天开,父母就是这副表情,告诉她她伟大的计划根本行不通。渐渐长大后,她发现父母其实总是正确的。
她和陆潇的婚姻确实疯狂。
丈夫照顾生病的妻子,直到白发苍苍,这是电影里才会有的情节。而电影里的一辈子,只要一个半小时而已。
“我知道你们觉得不可能。我也没有信心,”沈绵坐在床上,疲倦而无奈地看着父母,“可是我没办法拒绝。我看着他每天顶着董事会巨大的压力,在公司和医院之间奔波,甚至和我结婚,他苦苦支撑着,我怎么能就此放手,收回我的信任?”
沈绵自嘲地一笑,“如果注定要放弃,也要给他些时间来厌倦我吧。还没有开始,干嘛急着要结局呢?”
沈母挽起鬓发,“我就由着你。反正有我和你爸在,他要是不好,我就接你回去。”
沈绵斜眼一笑,“哈哈,你们到时候躲都躲不及呢。”
敲门声响起,莫彬撑开门,点了点头,“沈小姐。”陆父陆母捧着鲜花走了进来,沈绵站起身,“陆爸爸,陆妈妈。”
“哎亲家也在。”陆母打了个招呼,“我们来看看沈绵。”说着指点着陆父把鲜花放下,抬头看了看病房,抱歉地说道:“陆潇不是出差了么。”
沈母正对此事耿耿于怀,脸上的笑顿了顿,“管那么大的公司,很忙吧。”
“他做什么事都不想想仔细,急着结了婚,现在又跑出去开会。真是……”陆母叹了口气,陆父看了她一眼,“孩子要做手术了,少说两句。”
陆母也满腹委屈,陆潇和沈绵结婚,让她几乎天天失眠,对陆潇都说干了口,也改不了他的倔劲。对着沈绵又不能多说,陆母不由又叹了口气。沈父沈母的心随着她的叹气沉了下去。
“沈小姐。”莫彬推开门,杨柳走了进来。沈绵从尴尬中抬起头,看到了救命稻草,“杨柳,你也来了。”
“当然要陪你,在门口碰到之城,满心然要生了,他本想来看你的。”杨柳回头对两对父母点了点头。陆母一听到满心然要生孩子,更触到了心事,自己恐怕永远别想抱孙子了,她的面色不禁忧郁了下去。
沈绵装作没有看见,拉过杨柳,看着满屋的人,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想不到,她有一天也会落到如此困窘的境地。对陆父陆母只觉歉然,对自己的父母更觉内疚,可是要她离开陆潇……
“沈小姐。”莫彬再一次打开门,不同以往地抬眼看了看沈绵。陆潇站在门口,一手拎着西装外套,一手拎着文件包,长途飞行让他的衬衫有些褶皱,黑色的西裤穿在身上竟有些空荡,他何时变得如此瘦削,头发也乱蓬蓬的。
“沈绵。”陆潇动了动干燥的唇,“我回来了。”
屋里的人骚动起来,陆母上前心疼地看着儿子,“你怎么赶回来了?不用管公司的事了?”沈父沈母也惊讶地问候着。
沈绵定定地站在窗前,和陆潇隔着一张病床,一屋子人,还有嗡嗡的话语,杨柳好像兴奋地对她说着什么,可她什么也听不到。
她只能看到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手术前的最后两个小时,陆潇终于赶到了沈绵的床前,“让我看看你。”他拉着她的手,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和其他人道完别,屋里只剩他们两个。
“不是说不来么?”沈绵看着他满是血丝的双眸,这些天他一定是夜以继日地开会,却还要坐五个小时的飞机赶回来,“公司的事呢,他们知道你回来吗?”
陆潇低头吻了吻沈绵的手,温柔地命令,“不要说公司的事。”
沈绵抚摸着他的脸,仔细地看着他的眉目,可惜她此刻再刻骨铭心,也记不到明天,“陆潇,如果以后想放弃,就放弃吧,我还是很感激你。”
陆潇缓缓地摇头,轻轻吐出三个字,重如千钧,“不会的。”
“不管会不会,你先答应我。”沈绵望着他的眼睛,坚持道。
陆潇闭上眼睛点点头,睁开眼回望着她,“我答应。”
沈绵轻松地笑了起来,眷眷地握住陆潇的手,“我爱你。”
“我爱你。”陆潇把沈绵抱在怀中,深深地呼吸着她身上的味道。这是一场悲壮的告别,他将再也找不到她。
麻醉师和护士推门进来,“病人要麻醉了。”
陆潇拉着沈绵的手,亲吻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沈绵侧卧在床上,医生为她注入药剂,用针头刺了刺她,“疼不疼?”
“不疼。”沈绵回答,一句话的时间,眼角的泪水却打湿枕头。
陆潇的泪从脸上滑下,依旧凝望着她,握着她的手,重复着,“我爱你。”没有了痛感,她就要睡去,他们的时间已屈指可数,他的脑海一片空白,这是他唯一的语言。
医生站在一边看着他们,不由也摇了摇头,这样一对男女真是天作之合,实在是可惜啊。
沈绵努力望着陆潇,他的面容还是那么清晰,五年,十年,都那么清楚地浮现在她眼前,梦里梦外。她耳边还回响着他的喃喃低语,“我爱你……”不知他说了多少遍,沉重的睡意轰然将她席卷。
好像谁拉下了开关,让这个世界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