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多拉魔盒的影响似乎还在持续。
傍晚路德维希进门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冷厉又肃杀。
显然是已经知晓白天发生的事情。
这里是他的地盘,司机是他的人,殷妙身边真有什么风吹草动,哪怕没有派人特意跟着,也根本逃不过他的眼睛和耳目,路德维希若存心想要探听什么消息,本来也不过轻而易举。
而卡特琳娜兵行险招,故意走出这一步棋,想来是发现自己走投无路,前途渺茫,所以开始疯狂泄愤和报复,目的就是为了挑起他们双方的矛盾,就算最后无法完全实现,也要存心膈应和恶心路德维希。
路德维希面无表情地站在客厅门前,静默两秒,然后缓缓推开。
彼时殷妙正坐在沙发上,抱着电脑回看京剧团前几站表演的剪辑视频。
这次安济参与的国际巡演非常成功,台上台下的沟通也极为顺畅,华国京剧再次名声大噪,在国外民众和媒体间收获无数好评,引起不小的轰动。
路德维希悄无声息地走到她面前,慢慢蹲了下来。
微凉的指尖搭上她的膝盖,他将额头贴在两人交握的手掌上,像是跪在那里请求告解的信徒。
殷妙从视频里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他浅金色的头发。
他应该是刚从总部过来,穿着灰色调的缎面衬衫,扣子端端正正地系到最上面,头发整齐地向后梳起,打理得一丝不苟,身上凛冽冰寒的气息还没完全散尽。
路德维希难得露出这副沉默又低迷的样子,殷妙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戳他的脑门。
“怎么了?这么严肃,你的钱包丢啦?”
“还是工作交接得不顺利?”
“……总不会是勒威倒闭了吧?”
路德维希抬起头,低沉地念出她的名字:“殷妙……”
他眼里难得出现类似小心翼翼和濒临破碎的神态,仿佛她是抓不住的羽毛,随时会消散不见。
殷妙和他对视两秒,毫无阴霾地露出笑容:“哎对了,你是不是没看过京剧啊?”
路德维希微怔:“……没有。”
殷妙大方地拍拍身边的沙发,往边上挪了挪,给他腾出一块地方。
“那你快坐下来看,走过路过不能错过,我这里可是全世界最好的京剧团,还带德语字幕哦~”
路德维希被动地任由她牵着,坐到她边上,然后垂眸望向屏幕。
她什么都没说,没有愤怒的责怪,没有冰冷的质问,也没有失望透顶的埋怨。
她就这样平静地,接受了他的全部。
狂跳的心脏如同坐着过山车,上下不停地翻滚旋转,终于呼啸着落回平地。
路德维希环住殷妙的腰,整个人放松下来,将下巴轻轻搁在她肩头。
殷妙惬意地窝在他怀里,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感受着耳边平稳又温热的呼吸。
视频里的大青衣身穿观音帔,唱腔婉转低柔,欲语还休地诉说心事。
两人姿态亲昵地依偎在沙发上,安静地观看。
没过一会,路德维希的手机轻微震动,有人发来消息。
他拿起来淡淡地扫了一眼,有那么一瞬间,在殷妙看不到的地方,他又恢复到那种明明掌握对方生杀予夺,却依旧漠不关心的神情。
单手快速打字回复,路德维希沉默地下达一条冷酷的指令。
既然有些人自寻死路,他不介意提前送她一程。
收起手机,他继续专心致志地抱着殷妙,还贪恋地蹭了蹭对方柔软的头发。
不知什么时候,屏幕里已然切换到下一段视频,《闹天宫》剧目上演到紧要关头,将氛围渲染得分外紧张。十万天兵天将布下天罗地网,团团包围孤军奋战的美猴王,势必要将他拿下。
殷妙目不转睛看得投入,似乎沉浸在这出戏里,轻声点评:“路德维希,你知道华国有句老话,叫‘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我觉得特别适合现在的场景。”
腰间的胳膊紧了紧,路德维希的身体瞬间僵住,连胸膛都微微紧绷。
殷妙恍若未觉,继续认真说道:“你不用别紧张,换个角度反过来想,现实里不也经常出现那些养虎为患,农夫与蛇,或者东郭先生与中山狼的典故吗?”
“这次出国之前,我听到一句很有道理的话,未曾经历,不予评价。”
“人每天要操心的事这么多,就算是经历过的,我也不想指手画脚地非要去评价。”
“所以有些事情,你自己拿主意就好,不用顾虑我,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无条件地站在你这边的,反正我本来就很偏心,谁又能说我什么呢?”
路德维希的怀抱温暖又宽阔,她说着说着不由有点犯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昏昏欲睡往后靠。
背后的人稳稳地接住她,俨然是个优秀的人形抱枕。
良久,殷妙才听到路德维希略显疑惑的声音:“东郭先生是什么?”
殷妙觉得好笑,向后仰着脑袋,眨巴眼睛看他:“你竟然不知道?哇大哲学家,这可是连华国小学生都知道的寓言故事。”
路德维希捏着她的下巴轻笑:“苏格拉底曾经说过,我唯一所知的便是我一无所知,所以承认自己的无知没什么可耻的,我的确不知道这位东郭先生。”
“那你愿意讲给我听吗?殷老师?”
殷妙定定地望向他英俊的脸庞和多情的墨绿眼眸,满是得意地笑了起来。
“好吧,既然你诚心诚意地请求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同意吧……”
是了,魔法总有失效的一天。
卡特琳娜送来的潘多拉魔盒,无论她打开与否,都已经没有任何效果。
时至今日,再没有任何人和事能将他们分开。
金色的落日余晖下,伴随着京剧咿咿呀呀的唱腔,两人细碎的说话声隐约传来。
“今天祖父送给我们一处房产,我偷偷看了是座城堡耶!怎么办怎么办?怎么还给他呀?”
“没事,收下吧,你不是喜欢城堡吗?”
“……可这也太豪横了。”
“我在这里耽搁几天,京剧团巡演下周就结束了,你时间赶得及吗?”
“来得及,那我也订那天的机票。”
“不用不用,你跟我走就行,姐姐请你体验一回传说中的包机服务,怎么样?”
“……姐姐?”
“嗯呐!”
“……”
“你干吗这么看着我?喂喂喂,不是你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
回国前一天,殷妙和路德维希开车去了一趟海德堡。
小镇还是和原来一样,红顶白墙,绿树成荫,充满低调睿智的学者气质,让人流连忘返。
然而故地重游,昨日如梦,两人的心境却再也不同。
殷妙和路德维希沿着老街散步,身边虽然是陌生的游客面孔,却总能偶然拾起昔日的回忆。
内卡河波光闪耀,满载乘客的游船慢悠悠地经过;
那只蹲在古桥桥头的金色铜猴依然活灵活现,默默
地送出“多子多孙”的美好祝福;
广场上的图书馆不时有学生进进出出,二楼的古书展览厅向来最具人气;
大学食堂里的自助餐价格没有变化,煎猪扒一如既往的好吃,马上又到上新酒的季节……
经过某条小巷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面前的这栋双层老楼,是林锦书和蔡允泽曾经住过的房子,如今早已换成新的租客,阳台上摆满精心打理的绿色植物,看得出来是个热爱生活,且富有情调的人。
殷妙语带怀念地打开相机:“我拍下来给锦书看。”
留学生的圈子说小也小,说大也很大,上学时天天都能联系,毕业后却散落天涯,再难遇见。
当年认识的异国好友,如今还能聚在一起的,真要叹一句缘分。
殷妙触景生情,不由想起留学时的同学。
酷女孩裴蓓毕业后,和安娜一起去到遥远的北欧国家挪威发展,从此在那里扎根发展,偶然在网络上联系起来,言谈间满是幸福,对未来生活充满无限希望。
优秀的情报员和大喇叭阿卜,据说因为没找到心仪工作,只好回国继承家业,前几年他们还曾打趣开玩笑,说期待他成为冉冉升起的石油大亨。
至于那位戴眼镜的学霸马修,据路德维希透露,他目前正在攻读第二个博士学位。
听得殷妙默默鼓掌,恨不得顶礼膜拜。
每个人都在为自己憧憬的未来努力,而他们回到华国后,也将迎接全新的生活。
为了迎接新生活,维护好家庭关系,路德维希也是煞费苦心。
他豪掷千金买了好几大袋纪念品,有给殷奇峰带的民族风格彩绘酒杯,给孟芊带的当地烘培咖啡豆和造型别致的摆件,送给亲戚朋友小孩子的明信片、钢笔、巧克力糖果、口袋书等等……
回程的路上,他们刚好经过著名的圣灵大教堂,路德维希忽然喊住殷妙:“进去看看吧。”
殷妙略显诧异:“进教堂吗?”
“对。”路德维希意外坚持。
殷妙莫名其妙,只好先把东西放在门口,跟着路德维希进去。
可能不是聚会日的原因,大教堂里面没什么人。
高顶穹庐透出庄严肃穆的气氛,彩绘玻璃映射明亮的光线,走动起来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两人沿着狭窄的通道走到最前方,这才发现祭坛处站着一位身着黑色长袍的老人。
看衣服的制式,应该还是主教级别的神职人员。
他看到路德维希,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欣然的表情:“主内平安,多年未见,你过得还好吗?”
路德维希也向他问好:“多谢关怀,我过得很好。”
主教听到他的答案,微微点头,这才将目光转向殷妙,露出和善的笑容。
“那么,我们现在开始吗?”
开始?开始什么?
殷妙先是愣怔,然后立刻看向面前的主教,再环顾一圈教堂,若有所思起来。
不到半分钟,她心里有了答案,假装生气地转向路德维希,凶巴巴地先发制人。
“路德维希,如果我理解得没错,你现在是打算求婚吗?”
路德维希倒是非常诚实:“对,离开这里之前,我想完成多年的心愿。”
“还多年的心愿呢?你什么都没准备,就想求婚啊?”
“戒指呢?”她不满地摊开手。
路德维希虔诚地从口袋里拿出丝绒小盒,当着殷妙的面缓缓打开。
里面是一枚熠熠生辉,璀璨夺目的钻戒。
原来他蓄谋已久,早就准备妥当。
殷妙没动,说出口的话还是不依不挠:“电视里演得那些,单膝下跪呢?”
教堂前排的坐席上零星有几个人,路德维希却毫不在意。
他低头注视她,面上是百依百顺的模样,左腿在前,右腿屈膝,姿势标准地跪下去。
殷妙还是没动,歪了歪头,轻轻喊他名字:“路德维希。”
“嗯。”他低声应道。
“你知道我是华国人,我们那边想要结婚可是很麻烦的。”
“你有房吗?有车吗?银行卡里有存款吗?”
“我在京市的房子还没有购置,不过莫已经在了解相关政策,车的话……现在用的几台都是公司的,我名下没有车辆,银行卡,暂时还没办银行卡。”路德维希一五一十地回答。
殷妙长长地“哦”了一声:“那你今年多大啦?做什么职业的?”
“按照华国历来算,我今年虚岁三十,职业……刚办完岗位调动,现在待业。”
殷妙努力忍着笑意,坏心眼地故意刁难他:“路德维希,你看你三十岁,没有正经职业,无房无车无存款,除了长得帅腿还长,放到华国相亲市场上毫无竞争力,没有任何优势,你凭什么要我嫁给你啊?还是说,你真要给我当上门女婿啊?”
路德维希无奈地看她,张口想说什么:“我……”
“不许提哲学,不许说我听不懂的话!”殷妙语速很快地打断他。
路德维希手足无措地沉默片刻,再抬起头凝视她时,神情庄重得仿佛宣誓。
“殷妙,我爱你。”
“我这一生,都将永远忠诚于你。”
他开口的刹那,殷妙的眼眶早已不受控制地变得湿润。
从懵懂无知的十八岁,到马上要到来的二十八岁,她曾经义无反顾地爱过一个人。
多么庆幸,她爱的那个人也如是,而他们分分合合,终究未曾错过。
殷妙向前一步,终于心甘情愿地接过戒指。
……
安静的教堂里,一场无人知晓的婚礼正在举行。
面带幸福微笑的新人并肩而立,主教平缓而庄严的声音久久回荡在空中:
IchfrageSievorGottesAngesicht:
我以上帝的名义询问你:
NehmenSieihrenBraeutigamalsihrenMann a
你是否愿意接受身边的男人成为你的丈夫
undversprechenSie,ihmdieTreuezuhalte
并且承诺永远忠诚于他
ingutenundboesenTage
以后的日子里,无论顺境还是逆境
inReichtumundinArmut
贫穷还是富裕
inGesundheitundKrankheit
疾病还是健康
ihnzulieben,zuachtenundzuehre
你都会爱护他,关心他,尊敬他
isderTodSiescheidet
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
“Ja.”
我愿意。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