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落给太后抹好祛疤的药,又重新穿上衣服。不知怎地,就叹了口气。太后笑道,“怎么了?”
太后重伤没死,在床上躺了大半年。意外的是,最后寻来一定要照顾跟随在她身边的,居然是梧落。打心眼里说,她老人家和梧落并没有多深的感情,也没多长久的相处。当初救梧落的哥哥,一来是敲山震虎,敲敲何彀。二来也是看上梧落的聪明才智,可为己所用。到底,是很自私的表现。谁料到,到最后,梧落从西域跋山涉水回来,要留在她身边照顾呢。听说梧落的兄长和一西域姑娘成亲了,安居乐业。梧落在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主子,这疤,在好的药,想要不留痕迹,是永远不能的了。”
太后轻敛眉目,她还活着,到底,金三小姐那两刀已杀死她了。
这半年,金府变化实在大。辉煌已不复。大理皇帝的嫔妃生病,请金府瞧病,也不知怎的,瞧个病险些让人给斩了。最后没斩,金府却一落千丈。金当家一场大病,现今还卧病在床。金大小姐金二小姐内斗不合,金三小姐不知犯了何错,被金府断绝关系,赶出家门,下落不明。没人再去金府的医馆瞧病,没人再去金府的药房抓药,一时间门庭冷落。
太后站在窗棂前,现在正值初夏,又一轮繁华什锦。还是这个南疆,还是这个大理,苍山负雪,洱海沉碧,天依旧蓝,风依旧缓。太后却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好似一切都不在鲜艳灵动,她站在天地间,孑然而立。
心口的伤,就像那永远无法消去的疤,平素衣裳遮了,瞧不见看不着。却在猝不及然间,猛的一抽痛。就算她老人家用所有去掩饰,所有去模糊遗忘,小徒弟烙在她心上的痛,也永远去不掉了。如果幸运,经年流转,她能到白发苍苍,被岁月磨得面对何种境遇时,也能慈祥温和,许回忆当初,只有浅浅的伤,再起不了波澜。
她其实一直想告诉樗霁,她不是个合格的师父,但是她给他的,真的是她能给的所有最好东西了。
以梧落的聪明,这句话说完会有什么后果,她是明白的。但伤口那样的东西,不是不去碰触就会好。有些心结须得解开。“主子,有个人,您想见么?”
后街千年前许是大理的繁华之处,千年光阴,物换星移,后街已成了大理生活最没落的宵小聚集之地。肮脏,腐臭,见不得光。
背光阴暗处,一魄落的小肉摊,摊上到处蚊蝇乱飞。摊主正仰躺在板凳上睡觉。面上挡着张芭蕉扇。一个满身脏污黑乎乎的影子躲在角落,猛地一下窜出来,拿上摊上一块肉就跑。那在睡觉满身肉腥的老板手中的芭蕉扇扔出去,击在那黑影的腿上,黑影一个扑棱,面朝下结结实实磕倒在地。却还死死抓住手里的肉,在老板往前走时,疯狂把血淋淋的生肉往嘴巴里塞。
肉贩一脚踹在黑影身上,又不知从何处来了两个伙计,一起踹打。可想而知,能在这样的魔鬼窟里开肉摊,岂会是良善的好人。那黑影弓着身子,把头埋在身下,任再打再骂,只管饥饿的畜生一样抱着肉块疯狂啃咬不松口。伙计在骂,却突然间发现更有趣的事,唉哟,是个娘们!
娘们有娘们的玩法。就在他们把人衣服剥得差不多,嘴唇豪猪一样再起身上乱拱一气时,幽暗的巷口,来了两个人。前面的人罩在一件雪白斗篷里,只露出个尖尖的小下巴,白得要命,一身碧色衣裙,真他妈鲜嫩扎眼。她身后的女子略高些,一身素色衣衫,虽看上去冷淡得很,却耐不住一张脸实在好看。这样两个女人来到后街,啧啧……
他们这一停,地上的黑影愣了愣,突然抱着被啃得乱七八糟的肉块连滚带爬的奔了过去。她猛然拉住碧衣白斗篷的女子,脏污染血的手落在她雪白的斗篷上,就是暗污一片。
梧落一脚踹开她,力道足够她吐血,却并没踹出多远。肉贩等人已追了上来。流里流气的目光能把眼前的人衣裳烧个洞。梧落有些厌恶的皱起眉。
“看两位小姐的打扮,应该是贵人。贵人有贵人该呆的地方,这后街可不是你们来得的。”肉贩到底是有几分见识的。同时他手下的两个人旁若无人再度钳住地上的肮脏的偷肉之人。
当他们的手往她胸前摸时,那偷肉之人突然疯癫了样,拼命挣脱,又扑向太后。她紧紧捏住她雪白斗篷一角,几乎要拽了下来。太长时间没说过话,开口的声音鬼嗓子一样尖利黯哑。“……救……救我……”
太后斗篷阴影下的眼,无悲无喜。那些人再度扑过来时,梧落自然把他们解决了。太后目光越过匍跪在自己面前的人,也不知看向哪里。“金玉,我不是救你,只是樗霁碰过的东西,旁人还没资格也来碰。”
樗霁也好,恒昱也罢,或者恒商昌邑等等,就算捅她刀子也好,要割她肉也罢,她能怎么办呢。只有给。但也不是人人都可如此对她。她其实,真的是个眦睚必报的小气之人。
金三小姐坐在地上,脸上脏污得看不清神色,她只是拼命的又开始吃手中抢留下来的肉。血淋淋糊了一嘴一脸。太后平静得很,她还没善心到去怜悯一个捅自己两刀的外人。她本想对金三小姐说许多话,静静站了半晌,最后觉得在说甚么都没有意思。她要她活着,既然金三小姐最怕颠沛流离无所依,那便颠沛流离无所依一辈子。
太后还记得,樗霁鲜少生病。唯一一次,是天花。天花可大可小,不巧,樗霁的天花来势汹汹。师父正巧不在,她顾不得许多,一直抱着昏迷不醒的小樗霁,那一刻她是怕的。怕这个孩子就这样没了。三天三夜樗霁熬过去了,她却大病一场。
师父回来给她喂药,迷迷糊糊中,她拉着师父的手,让师父救樗霁。师父就叹了口气,告诉她樗霁已好了,只是有些虚,现在还在睡觉。待他醒了就来看她。当时,脑子不怎么清楚的小云姽婳突然清醒了片刻,楞了一下抱住师父的脖子哭得昏天暗地。
想必心底还是怕的。怕小樗霁没了,怕自己一觉也醒不过来了。
但凡回忆,哪怕再美好,因为已成过去,想起来都难免伤怀。
太后觉得自己老了,不太愿意去想太多过去的事。不过许多事,越是不想越是时不时从脑海里冒出来。猝不及然间。
太后每日带着璎珞在大理城溜达。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几乎踏遍大理的每一个角落。再也没遇到半个熟人。太后终于决定,离开大理。
离开大理前一天,璎珞出去采办路途需要的东西。隔壁邻居的小子来邀太后去吃凤梨。这邻居一家是地道普通的大理人。家里有个慈祥的老太太,太后养伤养得全身发痒,闲得无聊时也会和院子里晒太阳的老太太聊会儿天。
太后素来是个会哄老人孩子的。老太太心疼她一个弱娇丫头,但凡有好吃的,总不忘让孙子来请。
太后过去吃了凤梨,和老太太说了会儿话。眼瞅要中午了,不好赖着脸皮在人家里吃午饭。起身告辞。
从老太太家出来,正打算回家的太后,无意间撇到斜对面兵器铺出来的一抹青影。
南疆的初夏,正午的艳阳已晕眩得晃眼。
醴艳的日光下,那人的青衣淡得几乎看不出原色。他左手拿着一柄剑,他拿剑的姿势很闲散,手指放得很松,怎么看怎么恣意洒脱。
兵器铺的老板出来叫住那人。
看到他一晃而过的侧脸时,太后呼吸几乎瞬间停止,全身的骨血都疼烧了起来。她颤抖着,声音嘶哑,“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