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城门已关,不予通行。”
“军爷,我们只是生意人,我们可以等,车上的货物可等不了。”是阿求的声音,尽管在求人,但是却丝毫没有求人的语气。
主仆两个都是一样的秉性,求人就跟命令人似的。他们以为这是在西夏么?
“没有知州大人的手令,任何人都不能出城。”一板一眼的官腔。
阿求碰了个钉子,沉默了一下,对着帘内的少珏道:“主上?”似乎是要得到某种肯定。
少珏的食指和中指在脑门上交替的轻敲,想了须臾,道:“给他!”
“是。”
我掀开车帘的一角,看见阿求从怀中拿出一块黑色令牌,上面行云流水般的线条透着神秘的气息,说话的士兵嚣张的气焰顿时焉了下来,“是贡品?”
惊吓过后,没有半点犹豫,“开城门!”
我们三辆马车就这样在士兵注视下,大摇大摆的出了城。所幸相州此刻人心惶惶,百姓都闭门不出,不然我们这样招摇,又要引起是非了。
“阿求的那块是什么令牌,这么厉害?”我好奇地问少珏。
“运送贡品的通行证。”他懒懒地答道,快速地翻看着他手中的书。
连这都有?少珏的大宋之行准备的够充分啊,如果硬要说有什么意外,大概就是遇到我了吧?
可是要是怎样的环境才能催生出这样一个性格的少珏?
我凝视着他艳光四射的脸庞,看他时而蹙眉,时而微笑,手上翻书的动作或快或慢,姿态雅静而舒缓,午后的阳光在指尖跳跃。这画面仿如画卷,只愿这一刻静好永存。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交错的马蹄声,扬扬洒洒间流泻着隐秘的急促。待到三岔路口处,我看到两辆马车向不同的方向奔去,卷起的风沙扑打着车帘,迷蒙了我的视线。
我放下车帘,回眸,正对上少珏托腮凝睇于我,淡淡的笑意铺漫开来,似明月穿透迷雾,“说说她们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
我疑惑地看着他,少珏扔下书,坐到我身边,轻弹一下我的额头,语气轻柔道:“听好了,要多用心。”
他的神态就像是在教一个小孩学走路,那样小心,那样呵护,“我们还在被追杀吧?我让春雨去引开他们。”
说一半留一半,我已经习惯了,斜睨他一眼问道:“月容她们是有别的任务吧?”
“不笨嘛,我还以为捡到的是只笨蛋,以后就要这样思前想后。”少珏笑的很开心,一种淡淡的光华在眸中流转。不知是因为我的问题,还是因为我第一次那么乖乖地顺从,我想是后者居多。
我的确有一肚子的问题,不是我不想问,而是我不愿去想,少珏的身份如此敏感,他身后庞大的政治漩涡,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去掺和。少珏明明知道,还是没有点破我的心思,他对我予以了保留。或许这也源于他对自己身份的避讳,他也在犹豫是不是要将我置于这样的漩涡中,哪样是于我最好。
“她们去打听一些事。”
春日和煦的风习习而来,吹的桌上的书哗哗作响,丝丝缕缕的气流缭绕,满车清香。
我看了一眼,这才注意到,少珏刚刚看的是一本司马光的《资治通鉴》,“鉴于往事,资于治道”,历来被奉为治国宝典的。
“你也有兴趣?”少珏嘴角微微勾起,目光清亮如雪。
有必要那么吃惊么?我还没消化他的反应,就被他另一剂猛药惊得手一抖,书滑落。
“我已经看完了。”言下之意,你可以拿去看。
我脑子却有片刻的短路。不是吧?这才翻书多久,就有人宣称将它看完了?
许是我眼神中有太多的错愕,少珏很嚣张地笑了,努努嘴,“你点,随便点。”
“第八十卷。”
“晋纪二:起昭阳大荒落,尽屠维大渊献,凡七年。世祖武皇帝上之下泰始九年。春,正月,辛酉,密陵元侯郑袤卒……”
“第一百一十二卷。”
“晋纪三十四:起重光赤奋若,尽玄黓摄提格,凡二年。安皇帝丁隆安五年。春,正月,武威王利鹿孤欲称帝,群臣皆劝之……”
“第一百三十卷。”
“……”
……
少珏的声音抑扬顿挫,每每我的话语刚落,他就飞快地接上,断句取义毫厘不差,遇到生僻的典故,他还会给我细细讲解。
他真的将这本书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看完了!我啧啧称奇,大抵天才就是这样,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我甚至可以听出少珏对这些文字都赋予了他自己的情绪,他深刻理解这些事件背后的意义。
我敢打赌,他在汉文上的造诣不能说是登峰造极,但是绝对是个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他应该是西夏迄今为止文化根基最深厚的君王,他对汉族文化深切染指,却又不盲从,这从他选择的几本书就可以看出,没有风花雪月的诗词,俱是当下大宋最具影响力的著作。
眼前骤然一暗,温热的手掌贴上眼睑,少珏一只手勾住我的脖子,搂我入怀,一只手覆在我的脸上,“睡一会儿,晚上我教你赶车。”
再睁眼时,他已然入睡,头微微靠在车壁上,一身的桀骜之气尽敛,微翘的眼睫下是浓淡不定的阴影,几缕日光垂下,朦朦胧胧中竟有几分不真实。
我微微笑了,心里荡起一抹浅浅的暖意,人说“春睡迟迟不愿醒”,果然是。
睡的极好,只是下半宿突然觉得奇冷,就像是一块燃烧的木炭陡然被扔入冰水中,冷风直灌入耳,可是明明已是春暖花开之时了,我打了个哆嗦,悠悠睁开眼。
气不打一处出,继而又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我已怕了少珏对我的温声细语,他就像是浓墨重彩的夏,一会阴一会晴,他对你好的时候,千万要有居安思危的意识,虽然最近他对我一直很“晴”。
“醒了?”少珏手中缰绳的力度不变,微微侧头,袅袅的月光下,他的眉间都似染上了春意,绵绵的目光中情意无限,被这样的目光凝视,但凡女子都觉得仿如花间的蜜渗到齿边,一片清甜。
可惜了,我牙齿不合时宜的哆嗦了一下,这样的清甜不是我能享受的,“我能不醒么?”不知觉中,我的语气带有一丝懊恼。
明明在车内睡着,被人深更半夜带到车外赶车,冷飕飕的冻醒,这也只有他才能干出的事!
“我叫了你的,你一直不醒,我总不能让你和阿求在车内同睡吧?”他说的甚是委屈,倒像是我无理取闹了。
“真是难为你一片心思。”我嘿嘿笑着,心里将他从上到下数落了一遍。
少珏定定看了我一眼,眼中流露出惊艳的灼光,“青青,你笑的好假,我今日算是知道谄媚一词是为谁而有的。”
“你……”我咬了咬牙,心中开始对自己催眠,所谓好女不与男斗,不是么?
少珏呵呵大笑,如暗夜中骤然盛开的昙花般炫目而怡人,他豪气万丈,挥舞的马鞭在空中扬起漂亮的弧度。
我一怔,一路行来,他笑的时候多了不少,但是却从未有这般的纯粹,纯粹的竟有一丝不真实。我的心随之泛出几分酸意,少珏贵为西夏的王储,富有四海,身边围绕的都是敬他宠他让他怕他的人,所以他的快乐总是带有几分权势下的寂寞,少了几分人间烟火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