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的酣畅淋漓,似自盘古开天以来睡的第一个好觉。我想我是太累了,纠结这一路与江落走来的际遇,虽有惊无险,但是风餐露宿,当时不觉得什么,可是一到了舒适之地,彻底放松下来,才深觉疲惫至骨。
室内静悄悄,温暖而爽气,有清雅的香味淡淡萦绕。九重纱帐无风自动着,印的帐外之景更加如梦似幻。
我悄悄起身,刚触上纱帐,挂在纱帐上的小巧铃铛就清脆响起,像一首漾在春日的歌。声响惊动了室外的人,有曼妙的身影走了进来,轻轻“咦”了一声,低低问道:“姑娘,醒了吗?”
她的声音是一缕春雨,沁人心扉,我问:“你是?”
纱帐被人轻轻撩起,一线明媚的阳光射进来,带着冬日清洌的味道。
我微微眯眼,眼前女子约莫二十多岁,一身鹅黄宫装,明眸皓齿,像一朵开的正艳的黄杜鹃。
在我看她时,不想那女子也在打量我,明亮的眼睛里渐渐起了水雾,泪水浸在眼睛里,更显得眼波流动,娇弱无依。
我诧异不已,怎么她一见我就哭?却听她道:“姑娘,奴婢等了你整整五年,可总算把你等来了。姑娘倒是一点也没变,还像五年前一样。姑娘看看奴婢可是老了?”
“你……以前认识我?”
女子恍然,拍了自己额头一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瞧奴婢这记性,皇上都告诉过奴婢了,奴婢一见姑娘就又忘记了。”
奴婢来,奴婢去,听得我头发晕,问道:“你叫什么,以后在我面前不要称什么奴婢了,我听着晕。”
女子一怔,目光就有些复杂和激动,唬得我太阳穴突突跳,然她只是道:“姑娘忘记了一些事,可是性子一点也没变。奴……我是春雨,春风化雨的春雨。”
我点头,心道便是昨日与江落调笑的女子,一声大煞风景的“咕噜”声响起,肚子在唱空城计。我耳际微微发热,春雨善解人意地笑了,“我来伺候姑娘梳洗,外间已经备好了早膳。”
她手脚利索地为我更衣,衣服是银白长装。西夏受宋朝影响甚深,衣服样式上也与宋朝相似,但是也略微有些区别,他们喜欢在衣服上绣一种形式各样的羊头,大抵这是他们的图腾。
一切做完后,就去外间用膳。色香味俱全的小菜,配上什锦粥,令人食欲大开。
我环顾了四周,这两间房布局倒不似我昨日见过的奢华精美,但是处处却有种典雅民族风,别有一番韵味。
我这般环顾,在春雨眼中就有了另一番意味,她抿唇笑了笑,说道:“姑娘别找了,皇上不在呢。”
她这一说,我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住在人家的地儿,起床至今也不问问主人去了哪里。即便人家爱慕你,你也不能如此不知好歹不是?
我讪笑,“你们的皇上在哪里?用过早膳吗?”
“皇上一大早就起来了,也用过膳,一直在后院呆着呢。”春雨边给我布菜,边回答,一低头间,长睫像是蝴蝶的羽翼要展翅欲飞。
我点头,没吃几口又被人打断,偏门有人轻咳了一声,春雨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怎么了?”
春雨看了看偏门,神色变幻,像是穿越了经年的岁月,未几,她说:“有几位故人,得了皇上的准,想来看看姑娘。”
我一瞅春雨的眼神,就知道这故人也定是与五年前有关,不明白李少珏此举是要逼我忆起过往,还是只是简单的见面。但也说不过去,他要是真的想我忆起过往,不早给我请郎中了?
一沉吟,让春雨去叫人了。
偏门依次出来三个人,两男一女,当先的是公公打扮,看不出年龄,脸色青白,细长的眉眼,眼角处有一块拇指长短的刀疤,他整个人本就是冷冷的,因了这刀疤更有几分狰狞的味道。我心下一颤,看向第二个男子,他一身戎装,方正脸,约莫已入中年,整个人有种威刚之气,可惜失了左臂;剩下的是个小丫头,估计还未满二十,纤细的个子,眉眼青涩。
这一刻,除了那公公,其余两人目光都是颤着的,小丫头还呜咽着哭了起来,声音是喜不自禁,但是却又有种劫后逢生的仓皇与后怕。我当然知道这种感觉,非一起经历生死,难有这样的体会。
春雨捻帕擦泪,笑了笑,“唉,大家这是干什么,姑娘好好回来不是很好吗,别给姑娘添堵。”
三人互望一眼,大概也知道我忘了以前的事,一个个自我介绍起来。那个公公叫阿求,大家都管他叫求公公,是大内总管;戎装男子叫来五,是禁卫军都统,人叫五哥;至于那个小丫头叫花昔,没有什么职位。
花昔大概品出点味儿来,对着我自信道:“姑娘,别看我不起眼儿啊,在这宫里可没有一个有我熟的。以前春雨姐姐不在的时候,还是我伺候姑娘一个月呢。”
春雨点了点她的额头,啐她道:“就你机灵,仗着皇上这几年宠着你,越发无天无法了。”
花昔得意笑,“姐姐也宠着我呀。”
一番认识,闲聊了几句,大家也只捡着我和江落这一路回来的事问,随后唏嘘不已,感慨世事无常,没想到还有再见的一天。末了,便是以后有事尽管直呼他们,花昔更甚,直接赖着不走了,说要跟着我。
等这一番叙旧下来,日头已经升得半高,便去寻李少珏。
出了门,走过长廊,便是上阳宫的正堂,再往后,穿过九曲十八弯的回廊,眼前边豁然开朗,一道拱门隔开了室内室外的空间。
春雨和花昔给我披上狐裘,不肯再行,说是这是皇上的规矩。
我独自一人上前,穿过拱门,顿时被眼前的情景呆住了。
上阳宫的地势本就是皇宫中最高的,可是这拱门之后却是一处陷下去的盆地,拾阶而下,是一片皇家园林,种满了梅花,刚下过雪后,梅花竞相开放,白茫茫的一片,竟不知枝头上是雪还是花,然鼻尖挥斥的淡香是那般清晰而又明媚。
彼时地上有着氤氲的地气袅袅上升,又似在地上盘旋。林间一男子白衣胜雪,乌发如墨,宽肩窄腰,背对着我负手而立,发和长衣随风轻飘。他身侧是圆桌,上面的书已被摊开,随风吹得哗哗作响。
风娇羞地撩起他耳边的碎发,露出一截明净的肌肤,如拨开乌云后难见的清洁与光明。
我驻足,竟是不能移步,然而那男子突然回首,对我露齿一笑,那笑容是开在贺兰天山上的雪莲之花,是初春时节枝头上那一抹新绿,是纵使眸底深处有那么多的难言,也依然对我笑的最灿烂的心动。
我目光一闪,记忆纷呈而过,仿佛与记忆中的某个影像那么深切地融合过,然终是沙落指缝,抓不住。
“美吗?”他挥手招我上前,轻声问,仅仅两个字却似乎暗藏了太多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愫。
我对他展开了一个极致的笑,赞叹道:“香雪海真美!”
他侧目,琥珀色的眸子闪耀着比雪更刺眼的光芒,“你知道香雪海?”
我莫名,指着梅林问:“这不就是?我看到它就想到这个词。”
他目光有片刻的暗淡,转过身看梅花,“五年前听朋友提起过,就在上阳宫后种了起来,每年开的都参差不齐,倒是今年雪后开的最盛。”
我心里打鼓,又是五年前,这朋友不会是我吧?我忽然有些茫然所错,一年后我真的可以无牵无挂地走么?
李少珏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淡淡笑了,“那朋友不是你,是我融入血肉的人。”
“哦。”我沉吟,暗骂自己自作多情。眸光一转,落在圆桌上的书册上,别致的簪花小楷,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朵墨色的花。我不太懂书法,但是从笔迹的力道上看也知这是个男子所写。
此时书被叠的一页写着——路尽隐香处,翩然雪海间。梅花仍尤在,雪海何处寻。莲露沁芙尘,蓉花怡纷凡。芳颜如冰清,润物思玉洁。抒美丽忧伤,醉纯色浪漫。观晓宁娇娆,赞雪花依旧。
这首诗配眼前景,几乎神妙,我不禁再次赞道:“真美!”
“这……亦是她所做,后四句是我续上的。”他眼光流荡,倒影的是一片雪海,神情似喜似忧。
我不语,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翻开书册,迅速被书中的文字所吸引,《论大宋重文轻武之国策》——“兵,国之利器。兵道,御敌之根本。为兵之道,将帅之路也。岂可因将帅之错而轻兵之重责?大宋重文之,其文化繁荣诸国羡之;大宋重钱银,其经济富足而诸国妒之;大宋轻武力,其武功虚弱诸国羡之妒之,皆可觊觎之。……是故,富国乃重,但强兵亦盛。无强兵必受制于人。”
第二篇《论西夏、北辽习宋礼之利弊》——宋之礼仪是当世之典范,乃教化于民重礼教,明事理,辨是非,加强其国民意识……然,夏辽较之于宋,民皆善骑射,此乃民之本性,切不可邯郸学步,忘其本性。民失本,荒骑射,彼之强于宋,终将为宋所败……
第三篇《论藏兵于民》……
我缓缓合上书,心潮澎湃,只觉满手都是墨香,鼻息中却是清雅梅香,一时心思恍惚,抬头望向李少珏,两个字就这样跳脱出来:“少珏……”
男子转身,目光中微微坠进熹光,似是跳动的火焰,不熄不灭,那是开在彼岸的永夜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