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二年（公元1112年）春，上阳宫里的移栽的水仙花开的异常灿烂。这是自笑奴出生那年，江落于边关平息仁多保忠叛乱偶得的珍品。
片片白色的花瓣舒展着，清幽的香气淡淡传来，仿佛五年的时光不曾流去。
“嗒嗒嗒嗒”，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眼前白色身影一晃，笑奴已经爬上树。点点碎光从树叶的间隙中落下，映在他光滑明洁的额上，漆黑的瞳仁闪着耀眼的光泽。
“笑奴，你……”我还未说完，就被随后赶进来的兰丁吓到。
她一脸忧色，“娘娘，凤仙宫的主事姑姑韵风在殿外求见。”
我一愣，询问地看向兰丁，她嗫嚅了几句，硬着头皮说道：“她说殿下将世子推下了河。”
我蓦然一惊，朝树上望去，笑奴早已钻进密密的树叶中，不见了踪影。
仁爱身体一向很差，这个时候虽春暖花开，但对于仁爱怕是凶多吉少。笑奴也吓坏了吧，所以才会躲到我这里。
“仁爱现在如何？”我问道，心中盘算着，自己的儿子我心中最有数，并不是那种惹是生非的孩子，尽管他很顽皮。
虽然是这样想，然而此刻，我依旧有些不确定。笑奴敏感观察力尤强，有段时间一直问我，父皇为什么从不来上阳宫。
我绞尽脑汁说了一个既不伤害他，又不破坏少珏在他心中地位的理由。没有想到，笑奴听后却沉默片刻，问我是不是父皇做错了什么事。
我意识到他或许听到了什么流言，但是再问他，却什么也问不出。
眼下，兰丁摇头，我微微皱眉，说道：“春雨呢，不是她一直贴身跟着笑奴吗，怎么会出这种事？”
“听殿下身边的小太监说，春雨已经去请陛下了。”
“既然如此，就告诉凤仙宫的人，此事我做不了主，一切听凭皇上的处置。”
“我也是这样回她的，可是韵风姑姑就是不起来。”
唉，五年的安宁终是到了头么？
“罢了，随她去吧。”
转首，对着树干唤道：“笑奴，你也听到了，还不下来？”
笑奴从树叶中探出头来，一脸的复杂。
笑奴早熟，我是知晓的，这样的环境没有孩子还能保持着幼儿的纯真，但我也从未见过只有在成人脸上才会看到的神情会出现在他的脸上，而且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儿子。
那是怎样的神情？
不甘，忿怒，欣慰，戒备，以及几分希冀与担忧。
我心痛如斯，语音颤颤道：“下来吧，我不会把你交出去。”
他慢慢滑下，看我的眼神有几分委屈，兰丁不禁掩面拭泪。
我俯身，抚平他衣服上的皱褶，衣襟上金线绣的云纹图案慢慢清晰起来。笑奴在我这样温柔的动作下，身姿也渐渐放软，只是小巧的唇依旧紧抿着。
“今日怎么没有和父皇看奏折？”我轻声问。
“父皇他有客人。”
“哦。”我点头，望了望北边，仿佛能看到那里的风云变幻。
“那，父皇没让你去找晋王？”
“皇叔和太傅都在父皇那里，父皇说今日放我们兄弟们一天假。”
“那你就带弟弟们去玩水？”
笑奴意识到我又将话题绕回仁爱身上，不肯再多言，小小的身子也崩成了直线。
“笑奴，我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你要明白，仁爱、仁友、仁忠、仁礼都是你的弟弟，你素来与仁友他们亲厚，却冷落仁爱，是不是有点不对？”我试图打开儿子的心门，循循善诱道。
“我才没有这样！是仁爱像个女孩子，连爬树也不敢，谁要跟他一起玩？”笑奴辩解道，神情颇为不屑。
我哭笑不得，他们兄弟五个，仁爱小笑奴一岁，其他的三个都是晚仁爱几月而生。但仁爱身份最尊，母亲是大辽的公主、西夏的皇后，旁人如何比得了？
仁爱天资聪颖，三岁便可指物作诗，四岁写出了《论大夏之内忧外患》，丞相蒋綦赞不绝口。五岁，他根据古书，改良出了速度极快的箭羽。
仁爱却贵而不骄，秉性纯善，美名远播，世人皆赞。
相反，笑奴出生时的那一点神奇在仁爱的光环之下，成了久远的事。连一向防备皇后的少珏，也对这个儿子另眼相看。
少珏虽然对笑奴的心并没有减少，但是仁爱从出生开始，大病小病不断，少珏分身无暇，在笑奴两岁时，将他送回了上阳宫。随后仁友他们一个个出生，他的子嗣越来越多，但是仁爱与笑奴对于他来说，无疑是最特别的两个。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了对比，所以才会让笑奴这般抵制仁爱。
“笑奴，你这次闯祸了。”我揽过笑奴，凝视着他的黑眸。“不过，不管后果是什么，我都会跟你一起承担。”
笑奴终于伸出小手紧紧抱住了我，心中一片绵暖。
春雨去御书房被挡了回来，说是皇上有重要的客人。
而世子仁爱自被救起，就一直昏迷不醒，皇后耶律南仙请来了所有的御医，皆是束手无策。她一直守在那里，根本顾不了上阳宫这边的韵风。
傍晚时，笑奴终于被我哄睡着了，只是睡梦里依旧锁着眉。
这时，春雨回来，跪地请罪，我扶起她，劝慰道：“春雨，这么多年，你从未有过失误，这次只是意外，所以不必介怀。”
“娘娘，陛下和晋王、丞相都去凤仙宫了，奴婢已经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陛下。”春雨低头道。
“事情经过？我问了笑奴，他怎么也不肯说。”
“奴婢……奴婢赶来时，世子已经落水，殿下正被韵风指责，三殿下他们吓得都哭了。奴婢事后问过三殿下，世子是自己落水的。”
我想了想，说道：“仁友的母亲敏妃不会要他出来作证的。何况三岁稚子之言又有几人会信？算了，等明日一早，我就带笑奴住进后院。”
兰丁和春雨大惊，想要再劝，都被我的眼神制止。
月上中天时，我去看笑奴，他醒了，正和春雨说着话。
“殿下，想吃什么？”春雨说话和声细气的，尾音有着无限的温柔。
笑奴靠坐在床上，拉着春雨的手，有些撒娇道：“春姑姑，我娘她睡了吗？”
“嗯，殿下，怎么不对娘娘说出实情呢？”
“我不想娘亲伤心……”笑奴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春雨抚了抚他的头，自责道：“都是奴婢不好，不该在那个时候去冷宫。如果那个时候我在，殿下也不会受这么大的委屈。”
“委屈吗？我觉得娘更委屈。春姑姑，这件事别告诉娘好吗，我会自己处理的。花漾姑姑好吗？”笑奴认真道。
隔着半掩的窗户，我觉得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有太多的委屈，而我却给不了他安乐的童年。我以为我像鸵鸟一样不争不抢，就万事大吉了。可是我却忘了笑奴的处境，他是长子，笑奴一向看重他，虽然仁爱的光环遮住了他的星光，但是外有晋王与丞相支持，他无疑是仁爱最有利的竞争对手。
三年来，我放纵他的顽劣，无非是想他远离权势的漩涡，可是这样的远离仍然让他受到了伤害。今日之事是捅了出来，但背地里又有多少人给笑奴使过绊子呢？小小的人儿，从来不说，而我为什么这般迟钝，看不到他欢笑的背后也会隐藏着泪水呢？
我慢慢往回走，兰丁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
“你早就知道了？”我问。
“是，春雨经常去看花漾，今天也是花漾突生重病，春雨才会离开殿下。”
“不，我不是问这个。”
“殿下他，不是像娘娘想的那样。”
“不是吗？我也希望不是，可是我连我儿子在外面受的委屈都不知道，还要他来担心我。”
“娘娘，还在生陛下的气吗？为了殿下，难道不能……”
“我努力过，不管你信不信。”
为了笑奴，我当然什么事都会做，何况只是向少珏低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