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珏日日下朝过来，笑奴带着几个弟弟下了学堂也是只奔上阳宫。上阳宫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连下人走路都不自觉轻快起来。
宫里人见风使舵，妃嫔中陆陆续续有人来我这里请安，都让春雨给打发回去了。后来不知是因为知道请安也见不到我的人，还是因为少珏说了什么，没有人再来，倒是不断有人送东西过来，都是些上好的奇珍异宝。我让春雨都分了下去，我宫里的人一向收入少，这些也算发笔小财了。
我日日伺候老的伺候小的，搜肠刮肚做了火锅、水煮鱼、宫保鸡丁、蚂蚁上树等，因为辣椒此时还没有传入中国，只能加很多花椒代替，味道自然差了一点，不过吃的人很给面子赞不绝口。一日我终于江郎才尽黔驴技穷了。
所幸云叶公主来了，我终于可以大呼一口气。正翘着腿，春雨给我捏着肩膀，兰丁帮我捶腿，“真舒服，这几天可累坏了。”
兰丁笑：“娘娘做出的东西闻所未闻，又好吃的不行。”
“可惜，江落不在，你有把吃的给王府送一份过去吗？”我闭着眼睛问，也不知道他到了那边没有。
“送了，王妃说得空进宫来。”
少珏带着孩子就是这样闯进来的，看到我这般微微一愕，神情有些不自然，他是皇族出身，讲究站如松坐如钟，哪里见过人这般翘着手脚的不雅姿态。
几个孩子呼啦啦围了上来，笑奴道：“娘，你这可是齐人之福？”
他一说完，少珏的爆栗就跟来了，“学问不精，就不要瞎用！”
“青姨，儿臣来帮你锤。”仁友机警地抢过兰丁的活儿，小四和小五也抢着要去揉我的肩膀。
我一惊，拂开他们站了起来，笑语：“打住，我昨天就说了我的厨子生涯结束了，再也不会做了，你们别一个个无事献殷勤。”
“还有你，都不用看奏折，成天往我这里跑？你们几个也走吧，今日云叶不是到了吗，一早就想去晋王府了吧？”
笑奴反应最快，一把抱住我的腰，“娘，儿子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待在娘身边。”
这小子说一套做一套，第二天就窜到王府去了，人说女大不中留，看吧，儿子大了也是一样的。
倒是少珏雷打不动地来上阳宫，因为我昨儿一通说，他正好名正言顺地带着奏折过来，很快就把上阳宫当做他的御书房，专心地批改着奏折，我倒不好赶他了，只怨自己不该多嘴。
见到云叶已是半个月后的事了，那是个讨喜的姑娘，深目高鼻，皮肤白皙，胖乎乎地，年纪跟小三仁友一般大。少珏有五个儿子，但是却是连一个女儿也没有，云叶成了这些男孩子的宝贝。
不过我看，云叶似乎更愿意亲近仁友，不由替笑奴担心。
我拿这事问少珏，少珏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半晌才道：“你还是不相信我。仁孝会娶他所想娶的女人，他会是个特例。”
他的话似乎话中有话，我忽然想起什么，“那年你去皇陵，究竟在棺椁中摸到了什么？”
少珏似乎被蛰了一下，极慢地从一堆奏章中抬起头，声音飘渺似梦似幻，“尊上永失所爱！”
我觉得一阵阴风萧索而来，吹得我满心凄然。当年那少年满心欢喜寻药，寻来的却是这样一句咒语。嵬名皇族就是用这样一句咒语换回江山吗？
我记得他当时只是叹息，说他得到了受益一生的箴言。可是我到底太年轻，竟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这个男人一向把他的脆弱藏得太深，他不甘这样的诅咒，困我五年，他亦伤筋动骨啊。
数日的忙碌后，少珏开始闲下来，也不上朝，终日只抱着本书坐在上阳宫的书房里。更气闷的是，他还不许我离开五步远，说什么要一抬头就必须看到我。我不敢违背，谁都知道这几天少珏心情不好，几丈远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的阴郁之气，害的才过几天好日子的上阳宫人个个战战兢兢。
好几次我都看到他拿着书愣愣出神，眉间有抹抹不去的轻愁。五年来他已经改了很多，不再随意发脾气，面对我时，更是小心地收藏着他的情绪。
一日，我拉住笑奴问他，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笑奴眼珠咕噜噜地转了转，语气不满，“娘，你真是能忍，这么久才来问我！”
我愣了愣，笑奴捏着嗓子唱道：“我父皇他，最近比较烦，比较烦啊。”
我有一掌想拍死他的冲动，“臭小子，你在哪里学的这么油腔滑调？”
笑奴跳开几步，反剪着手，像个大人那般走了几步，“娘，你到底要不要听？父皇他有两件为难的事，第一，吐蕃首领赵怀德投降宋了，被封为什么州的节度使；第二便是朝中有人联名上书要立储。”
难怪他不上朝，是被那些奏折给逼的。
“这些是蒋棊告诉你的？”我蹲下身，看着笑奴的眼睛，他的眼睛纯澈得如黑水晶，闪烁着无邪的光芒。
“娘……怎么会知道？”笑奴歪头问。
“笑奴，我问你，你老实告诉我，你想过做储君吗？”我的神情太过认真，笑奴收起了笑容，稚气的脸上也有着少有的凝重。
“娘，储君是以后会当西夏皇帝的人吗？”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闪着困惑。
“是，你想成为那个人吗？”
“嗯，我做了皇帝，娘就不会再受欺负了。”笑奴很认真道。
我掩面长叹一声，儿子的心到底还是向着我的。我轻轻抱住他，他别扭了一下，乖乖的由我抱着，软软的身体很温暖。
“笑奴，娘没有受欺负，娘只要你开心就好。”
“可是，娘，我想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君临天下，让夏国的百姓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永不再受别人的欺负。”笑奴的眼睛熠熠发光，脸上洋溢着飞扬写意的神态，根本就不像这个年龄的孩子。
这也不是少珏他们洗脑的结果，而是笑奴的心声。虽然知道他迟早要成为皇帝，但是亲自听到笑奴说出来，还是有些震惊的。
我摸了摸他的脸，“那么，即使这条路充满荆棘，即使你每走一步……”我顿了下来，是要说什么呢，每走一步都是踩着别人的鲜血才能走到那个位子，是不是也愿意。
可是，他是我的儿子，他还只是不满六岁的稚子，我怎么能让他过早见识人世的险恶呢？
我斟酌了一下，“即使每走一步，都会丢掉一些东西，去换取你所得到的，你也愿意吗？”
“丢掉什么，换什么？”笑奴不解，想了想，又道。“可是，只要娘和父皇在，我就什么都有啊。”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连感慨都忘了。
“父皇——”笑奴叫出了声，我才发现少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书房出来，正定定凝视着我，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
“乖，去找仁友玩吧。”少珏抚了抚他的头发，微笑道。
殿内很静，静的都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我不自然地动了动，少珏的脸近在眼前，眉目俊美如画，棱角因风霜的浸染愈发有了倾倒众生的魅惑。
他忽然抱住我，这是继五年后，他第一次抱我，动作极轻，仿佛我轻轻一动便可脱离他的怀抱，但是他这样予以尊重的姿态却叫人无法推开。
“青青，我心中很烦躁，总有处理不完的事，你以为掌握在手的东西，转眼间就可以成为别人的。”他瓮声道。
“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你又何必生气？储君之位若是注定是笑奴的，任何人也抢不走。”
“是吗？”少珏轻笑了一下。“天下之大也只有你这里最让我舒心。”
“青青，笑奴有他的聪明，这五年来我冷眼看他，他在宫中也受过不少欺负，但是没有一个人在他那里占到了便宜。所以，这条路，他会走的很顺利。如果硬要拿什么去换，我会去换。”
我心如鼓噪，几近失语，心中明白，他是在把没有对我好的，统统都对我的儿子好。
“少珏。”我轻唤，反手环住了他，少珏身子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