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早就知道大辽的天祚帝酷爱狩猎,但是我还是低估了这个酷爱的程度。新年他都在不停地四处游猎,不,确切的说是整年都在狩猎,从大辽的上京到东京,从夹山到金山,从镇州到泰州,他的足迹踏遍整个大辽,只要能狩猎的地方他都会去。
他是皇帝,想怎样便怎样,没人管得着,可是积雪刚消融便跑到女真部这边来狩猎,就只能说是疯狂了,游猎都出了国界。说他是皇帝,还不如说是个职业猎手。
女真部说来是大辽的附属国,地处偏北,气候阴寒,并不富裕,但是却出产东珠和海东青,东珠是一种大珍珠,海东青是一种鹰隼类的猛禽,会狩猎。海东青很稀有,远远不能满足天祚帝狩猎的需求,天祚帝却每年都要女真部进贡,女真也是一个很有烈性的民族,对此非常不满。
我跟着大辽的后勤来到这里,打扫海东青住的圈舍,只是几天我就感觉整个女真部并不如表面那么驯服,好像有莫测的暗涌在其中流淌。
反叛,只是迟早的事,不知道大辽的官员们是否感觉到了。
我刚把圈舍的粪便清理出来,韩石就匆匆跑回来了,接过垃圾,也不嫌臭,一脸兴奋地看着我:“青木,今天林牙大人活捉了一只火狐,有这么大。”
他比划着,黝黑的脸庞上泛着光芒,又开始了每日一次的花痴表演,我踹他一脚,“不管他猎了什么,都不会是今日猎的最出彩的,但在你眼里,他不管干什么都是最优秀的。我觉得你不应该在这里屈就,直接毛遂自荐去找那什么林牙。”
韩石眨眼,不解,“为什么?”
“你去拍他马屁呗,看能不能中。”我懒洋洋答道。
韩石手一摊,撇撇嘴角,“你根本就不明白。”
我不语,转身走向一边的土丘后半躺着休息。
我当然不明白,我连自己怎么出的西夏,怎么来的大辽,又怎么被征召来到女真都稀里糊涂的,又怎么会明白韩石那傻小子对那个林牙大人拳拳崇拜之情?
我似乎睡了一觉,便身处异地,身上有一块名牌,青木,我的名字。这一觉,也是有代价的,我的嗓子全毁了,我自己都不想听自己说话。不过也是因为这样的嗓音,我女扮男装,竟没有一人会去怀疑。
我应该感谢耶律南仙,至少她没有给我毒药,可是心里却还是那样不甘。我真的要一辈子这样生活么?
也是在我最迷茫的时候,我遇到了韩石,他是一家药房的跑腿伙计,其实就是一打杂的。在郎中断定我的嗓子无药可救的时候,他偷偷给我煎药,竟然让他给治好了一些。
后来,他拉我从军,我没有犹豫地答应了。
慢慢了解后,才知道韩石母亲是契丹人,父亲是汉人,这样的身份很尴尬,在契丹他被认为是汉人,在汉人圈又被认为是契丹人,到哪里都受排挤,但这并没有让他失掉乐观,成天傻乐。
他说要成为像林牙大人那样的男子汉,所以甘愿在他手下哪怕只是扫圈舍。
他说,林牙文武双全,是契丹的真勇士,能骑烈马,拉硬弓,十岁时曾经徒手制伏猛虎。历任泰州、祥州刺史,两州在他的治理下,成了大辽最为富裕的州城。
我不知道韩石有没有夸大其词,但是据我所知,这几日狩猎下来,林牙大人的表现一点儿也不出彩。
是在藏拙吗?
初春的阳光照在刚刚露出嫩芽的草原上,折射出七彩的光束,万里无垠,却是不同于西夏塞上江南的风情,这里更显粗犷野性的魅力。
其实在我眼里,契丹族是个比较矛盾的民族,譬如他们崇尚这样粗狂大气的风格,但是也会圈出一处用来建州城,完全的汉人风格的城。据说这最早是由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想出来的,他为了便于管理汉人,圈地建城,又划出另一块地用来让契丹人安营扎寨,基本上是一国两制的雏形啊。不过这么多年,汉化严重的契丹人,渐渐丢失了自己的传统,越来越多的人搬入州城生活,开始学会农耕,狩猎倒成了副业。
大辽号称有雄兵百万,但这一路的见识,且不说数量上的水分颇多,但就军队军纪上看,也是有很大问题,士兵意志松散,骄淫矜夸,因为久未打仗,缺乏战斗力。
我想我得想法子避难去,在这么下去,我要跟着大辽做亡国奴,虽然这不是我的国。只是要避到哪里去?我等不来赵偲,我们的五年之期早已过去;我不能回西夏,为了笑奴我必须守住承诺,即便再想他也只能按下。可是,我还想离他近一点,能够听到一些他的传闻。
天下之大,何处安身?
脑子中光华一闪。大理?
正胡思乱想,猛然间被韩石一把拽起,还没有反应,就被他拉着跑起来。
“喂,你带我去哪里?一会儿就要开饭了,我们去迟了,连残羹剩菜都没有了。”我急道,我们在后勤打扫圈舍是个不受人待见的活儿,连个普通的小兵都敢对我们大声说话。这一帮子人仗着自己是正规兵出来的,狐假虎威,抢吃饭食时一个个如饿鬼投胎,我和韩石必须等他们吃完一拨才能战战兢兢地取食。可想而知,每次我们都不能吃饱。
韩石也是个苦哈哈地里过来的人,这样子的挨饿次数多了,总会去想办法,比如去附近汉人的地里撅起几个没有收的红薯,或是在厨房偷几个馒头。可这毕竟只是偶然为之,所以我极力挣扎着,不想错过晚饭。
“别吵!”韩石回头低斥,脚下生风,我被拖得气喘吁吁,眼冒金花。
迷迷糊糊中,我被韩石按着趴下,再抬头时,看到远处有士兵站岗,中间大片的空地上一群人簇拥着一匹白马,那马有点眼熟。
我兀自回想,韩石两眼放光地用胳膊捅我,“看到没?”
“看到了,一匹好马……”我嘀咕。
“谁叫你看那个了,你看那个黑袍子的……”韩石大概觉得我所处的位置不对,好心地向旁挪了挪,见我不动,又拽了我一把,我踉跄中终于看清那个在马下的黑衣人。
白马黑衣,轻裘缓带,负手而立,如斧凿刻的五官,那般熟悉而陌生,隔着这么远,我甚至觉得能看到他眼中的苍蓝。
是他!
难怪那匹马那般眼熟,分明是和我的绝影同出一脉。
恍然大悟,又觉得不可思议,是呀,我怎么想得到韩石口中崇拜的林牙大人会是他呢?
我以为当年小小的林牙大人,这么多年过去,怎么着也要混成个什么南院枢密使之类,再不济,娶了映日郡主,起码也是个郡王啊?哪晓得他根本就没有升官?
这些尚且不提,我印象中的大石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怎么会也玩起了心机,处处不露锋芒?
“看到了吧,是不是很厉害?这就是林牙。”韩石不无感慨。
“你不是说他是祥州刺史吗?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护驾?分明就是一个给天祚帝跑腿打杂的。”我疑惑。
韩石睨我一眼,“你知道什么?他是陛下钦点来护驾的,明日要举行春日宴,他是负责安全的节度使。”
我一惊,这很光鲜,但似乎并不是个好差事。在女真的地盘,尽管比邻大辽,但是万一女真此刻谋反,后果不堪设想。大石这个节度使能够调动人马,全身而退么?
我绞尽脑汁,想忆起女真谋反的日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心中愈加慌乱。
忽然想到一个人,忙问:“大辽第一美女的映日郡主可来了?”
韩石笑了一下,摇头,目光暧昧,“你小子竟想好事了,那是我们随便可以仰慕的么?也只有我们林牙大人才配得上那样的天仙。”然后又困惑,“早几年我在泰州时,便听说他们要成亲,不知为何到现在都没了音讯,唉,皇家的事不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可以揣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