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心甘情愿……心甘情愿……”低缓的语调一遍又一遍,漫山遍野地回响,天高地阔,云淡风轻,渺渺云雾里,清澈如水的眼眸款款流淌的温柔,似巨大的漩涡,将她席卷而入,心潮澎湃,内心深处似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崩溃,那双眸子却越来越清晰,成为她眼中唯一的风景。
“钰儿。”有谁在轻声呼唤,肩膀上的异动让明钰身子微微一震,自沉沦的思绪中蓦然惊醒,飞快地回过头去,下意识地脱口唤道;“小白!”然而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心底不由地一阵失落,眸中黯然一闪而逝,旋即恢复一贯的平静;“鬼姨,你来了。”
鬼姨点点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黑色的面纱轻动,道:“既然这般挂念,与其在这里心神恍惚,倒不如干脆到隔壁去找他。若是怕名不正言不顺,鬼姨做主,替你们操办了。”
明钰却是淡淡笑着摇摇头:“不是的,鬼姨,其实我跟他——”话未说完,已被鬼姨夺过话头:“不是什么?你跟他如何?是他对你不好,还是你根本对他没感情?”
明钰怔了怔,却没有说话,只是拖过一张椅子,让鬼姨坐下,想了想,只轻轻一叹:“鬼姨,你不懂。”这些年相处下来,与鬼姨的感情情同母女,知道她亦是为自己的将来着想,故而一再地劝说,试图撮合她与小白,甚至于明欢叫小白爹爹,亦是鬼姨的坚持。只是,她又如何懂得自己的心思呢?
鬼姨拉着她一起坐下,淡声道;“我是不懂你如何想法。只是这几年下来,小白待你如何,我却是看得清清楚楚,而你、若说对他没有感情,鬼姨我亦是不相信的。如此,为何还要彼此折磨,为何就不能在一起呢?”
明钰低下头,回想这三年来的朝夕相对,日夜相伴,小白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对自己的宠溺与包容,心底淡淡的暖意流转,似乎还有些微的甜蜜,若说自己对小白没有感情,那是不可能的,只是,那感情究竟有几分?是出于感动还是源自于爱情?若是爱,缘何她却犹豫不决?
仔细端详着她的神色,鬼姨若有所思地道:“你莫非还放不下过去,忘不了那个孩子的父亲?”
紫瞳?脑中那颠倒众生的容颜一闪而过,明钰却是下意识地摇头,旋即却又似如梦初醒般,面色一震。是啊,并不为紫瞳,当初留下明欢,也只是因为他是自己的骨肉,却并非因为他是紫瞳的孩子,她之所以让孩子随自己的姓氏,不也正是因为孩子只是她一个人的孩子,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生命,让自己的生命从此不再寂寞的牵挂。那么,自己还在迷惘着什么?
越是深思,越是茫然,明钰一副神色恍惚的样子,眉头不自觉地轻轻皱起。鬼姨见状,眸光轻动,顿了顿,“又或者,你在害怕什么?”
闻言,似什么刺痛心底深埋的那根弦,明钰蓦然一震,脸上神色略变,抬起头一时怔怔地盯着鬼姨,只见那双似看透人世沧桑的眼中,闪动着异样的情绪,轻轻叹息,似无限地惆怅,低低的语调中隐约透出一丝忧伤:“莫要因为一时的迷糊而错失了一生的缘分,钰儿,你要看清自己的心意啊,免得将来后悔莫及。与相爱之人相守到老,多少人求之不得,求之不得……”鬼姨的声音渐渐地低下去,直至消散在夜晚微凉的风里。
明钰见她如此神情,便知她是想起了前尘往事,不禁伤怀,虽想慰藉,却是无从安慰,张了张口,终是什么也没说,只伸手轻轻地搭在鬼姨的手背上。
鬼姨,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吧。前尘往事,唯有情之一字,最难忘怀最难看破。便是她,又何尝不是忘不了曾经的情殇,对楚慕七年爱恋,却无疾而终,对云墨意外情动,留下的也只是疼痛,便是对紫瞳的暧昧,最终也不过是一场空。说到底,自己曾经付出的真心,都似随了流水,鬼姨问自己是否在害怕什么,是否,就因为害怕付出真心,却再次换来伤痛?原来,饶是她素日处事冷静,心志坚定,在感情上,她也不过是个胆小懦弱的人。又或许,她的热情,早在那七年的爱恋上挥霍殆尽了,以至于如今的她,似乎有些冷情?
“后日便是十五,正是出谷的时间,你且考虑清楚,要不要随他一起出去罢。”鬼姨的话打断了她的沉思,明钰惊了一下,似有所感地低喃:“后日啊,这么快。”小白就要离开了么?相伴了四年的人,从此天涯各一方,也许再无相见之期。思及此,心口竟莫名地感到窒闷,似乎透不过气来。
轻轻地喘了一口气,却听鬼姨又道:“若是你不放心明欢跟着出谷,可以暂且将他留在谷中由我照顾,也正好让他陪陪我,毕竟三年来我已经习惯了热闹,若是回到过去独居的生活,只怕一时还真不习惯。”
听得此言,明钰不由得愈发佩服鬼姨,竟是什么也瞒不过她的眼睛。她之所以拒绝小白,一方面是因为心中摇摆不定的感情和一种莫名的畏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明欢,他毕竟还太小,外面的世界太过复杂,在自己尚未安定下来之前,带着明欢,总归是有太多的顾虑。
这么一想,渐渐地明钰心头那股茫然,便渐渐地消散,心底真实的心意也便显而易见:她其实,是想与小白在一起在,无论对他的感情确定与否,她确实想跟着他去一趟星栾,去一趟花家。
鬼姨见她豁然开朗的神色,眼中透出一丝笑意;“你是否已经有了决定?”
心思百回,心神轻荡,明钰轻轻舒气:“是啊,我已经有了决定。”
*
“小钰?”小白的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的决定,如何?”夜凉如水,月华如霜,这样安静的夜里,他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今日她本是拒绝了自己,方才却又突然拉自己出来说是赏月,然而来到这溪水边却只是望着月亮一径地沉默,让他费尽猜疑,却始终猜不透她的心思,以至于也只能沉默。忐忑中却忽而听到她发出一声感叹,刹那间心底不由地又生出一线希望来,故而目不转睛地凝视她,生怕错过她哪怕一个细微的表情。
“啊?”明钰蓦然回神,转过目光,看着小白,这才恍然,自己竟对这月亮出神,不知不觉地想起方才与鬼姨的一番对话,情不自禁地竟是将最后自己的回答给脱口而出,平白惹来小白的紧张。真是、罪过啊。
然而不知道是想通了的缘故,心中郁结消散,一时竟起了逗弄小白的心思,明钰犹疑着,“我的决定——”看着小白渐渐紧绷的嘴角,她却故意顿住,话锋一转,却是一叠声地问些无关紧要的话:“小白啊,不如给我说一说花家到底是怎样一个家族罢?家里都有什么人?是不是个个都是医术精湛,具有起死回生的神通之能啊?还有啊,澹台是一个岛国,花家明明是在星栾,却为何人称‘澹台花家’呢?”
小白听着,脸色不由地微微发白,她此番顾左右而言他,分明是避而不答,分明就是拒绝,一时间只觉得那凉如水的月色落在眼里,竟是凉至心底。风声水流声,竟都似成了这旷夜里的呜咽,凄凉万分。
他深深地吸着气,手指慢慢地蜷起来,紧紧地捏着,尽量让自己的心绪平服下来,无论如何,小钰的问题还是要回答的……然而,当他敏感地发现明钰的眼神中隐含的一丝笑意,再仔细地看她神色,回想前后,忽然一念闪过:小钰何必专程再来拒绝一次?
莫非——小白浑身一震,压抑着涌动的感情,深深地凝着明钰,微带颤抖地问道:“小钰你是不是决定——”话未说完,只见明钰已是点点头,脸上笑意慢慢展开,若月华银霜下悠然开放的百合,清丽动人,心中蓦然悸动,怔了怔,口中激动地唤了声,猛然展开双臂,大力地将她拥入怀中:“小钰,小钰……”声声唤,止不住缱绻温存之意。
相拥的身影,于月色下重叠,丝丝缕缕的情怀,慢慢地荡开去,溶入朗月清风里,流转在幽幽山谷中。
明月无声,月影轻移,在百丈高崖上,此刻却是别有伤心人。
夜风呼啸,吹动衣袍,猎猎作响,男子孑然立于悬崖边,仰天对月,沉默无言,只被月色照得清透的眼底,隐隐浮动着一丝哀伤。天地高阔,群山绵延,四野皆寂,唯有那一抹身影,动也不动地立在崖上,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地固执,静静地守望着。
许久,听得一声轻叹:“钰…..我又来看你了……”如梦似幻,顷刻即散,那身影却丝毫未动,仿佛那一声轻叹,只是他人之幻觉。
时间在无声中流逝,月色中天,那守望的身影却依旧固执地等待着,直到一声低唤;“爷。”那男子才微微动了下,却并没有回头。
一个诡秘的身影似是从天而降,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身后,恭敬地施礼道:“该回了。”
男子没有动,亦没有开口,许久,却是轻轻一叹,慢慢地转过身来,一步一步地离开那悬崖处,月光照在他后背,带着微微的凉意,他的面容尽都拢在阴影里,看不分明,只风吹起的衣袂,于月下泛起淡淡的紫色,迷离而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