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粗哑的男声在耳边响起,我扭动僵硬的脖子看向侧面那个模糊的脸。
等到视线慢慢清晰的时候,我突然睁大了双眼。“鲁泽?”大把大把的胡须依然浓密的覆盖着整张脸,我有点惊讶居然是他。
“小姐在战场上失踪以后,公子就集结了沈家庄的所有力量找寻小姐。现在已有探子回去报信了,公子夫人都在等着小姐回去。”鲁泽把我身体扶起来,拿了一个软垫让我坐直。
抿了一口他递过来的茶水,突然想到战争还在进行的时候我突然受伤被劫走,那最后虎稽军到底有没有守住边城呢?想到这里我忙不迭的放下茶水,张口就要问鲁泽。
“虎稽军伤亡数量并不多,小姐放心。当时彦国军无法由城墙攻入边城,改用炮轰。不过幸亏小姐之前让原副将加固了,要不虎稽军肯定抵抗不住进攻。”鲁泽的眼里闪烁着笑意,看出我要询问战争的事情,忙接过茶水回答我的问题。
“王上有没有处罚沈家庄?”这是我最担心的问题。在开战之前我就担心过这个问题,那时候寒落说父亲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但是现在没有听到确实的消息我还是不放心。
“王上并没有怪罪沈家庄,不过王上说待到找到小姐以后要亲自面见小姐。不过,公子这段时间一直在担心小姐的下落,夫人得了急病......”鲁泽刚硬的下巴微微颤抖着,已经不复刚才的欣喜。
“什麽?!”我的心脏突然停跳了两下。虽然没有见过生母几面,但是毕竟她是一个如此温柔对待我的可怜女人,生下我以后就没见过我。大夫人处处打压她,父亲也是这几年才对她渐渐放开疼爱,还没有享受到承欢膝下的喜悦,就患上了急病。
“我们现在就启程回去,对了,这里是哪里?”我把外衣披上,搀扶着鲁泽伸过来的手有点虚软无力的靠着他,内心焦急不已。
“小姐不要着急,这里是雁国边境。公子嘱咐过要小姐休息好以后再启程。这噬睡散的药力还没有完全化解,要等到明天早上才行。”鲁泽小心翼翼的扶着我,让我慢慢下地走两步。
“寒落怎麽没有来?”我扬起头问鲁泽。这段时间虽然我一直被幽禁在彦国,却时刻担心着这15年来最亲近的人。这麽多事情我都想要与他分享,可是这次救我的人却不是他。以我对他的了解,如果不是有什麽严重的事情发生,是绝对我不会不来找我的。
“少爷在那场仗以后就身负重伤,据原副将说当时他把俘虏送回边城以后就赶到西南边与小姐会合,未料想小姐当时已经被劫走了。少爷当时负伤在身却整整在彦国边境找了小姐三天三夜,最后体力不支昏倒,被原副将找到抬了回去。”鲁泽的双眼望向远处的天空,幽深不见光泽,“他整整昏迷了十多天,醒来后被王上招到了宫里,直到昨天夜里才放回来,刚一回来就急着要去找小姐,若不是公子告知已寻到小姐,恐怕他又要去彦国了。”
我不知道寒落到底怎麽了,但是我听见鲁泽说完这段话以后心跳得很厉害,几乎快要蹦出心脏。想到当时的情境,寒落一定急疯了。我们从小到大一起长大,我最了解他这个男人除了死心眼还是死心眼,从来都不会为自己着想。想到这个傻子一个人在彦国边境找我就觉得心有些抽痛。这样耿直的他陪了我一路,没有埋怨过我的任性,所有给过的关怀都是那样的无私。
突然想到自己在这间屋子昏迷了很久,虽然已经服下解药但是功力此刻却还是回不来。那洛英也是吸食了噬睡散,是不是鲁泽他们已经......
我不敢想下去,紧紧抓住鲁泽的手臂,有点犹豫的问他:“你们是不是对洛英......”
问题还没问完,就被他截下了话头,他此刻带着研判的目光看着我说:“如果我们杀了他也是他应得的,就凭他在沙场上劫走你这一项罪名就足以让我沈家庄全力狙杀。但是此举为雁国不利,彦国君主得民心也得军心,雁国一时之间还无力与他彦国抗衡,我沈家庄在彦国尚有分号,所以公子在得知你的下落以后就放出消息不要伤及性命,不是万不得已不要动他。”鲁泽说完沉吟了一下,我微微有种松口气的感觉。这个男人,为什麽偏偏是我的敌人?心里泛着苦涩,却又开不了口继续问下去,只要知道他没事就好。
“鲁泽有一句话,还望小姐听进去。小姐是雁国将军,如果小姐承袭沈将军衣钵明年受封,小姐就不再只是沈家庄的大小姐,而是雁国唯一的女将军了。”鲁泽语重心长的说着,锐利的眼神像要看穿我一样。
我怔愣了片刻,一时之间有点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残酷现实。前世的我在死亡那一刻之前都还是一个开朗的少女,无忧无虑的度过了20年岁月。偶尔有过小小的烦恼,比起此时此景真是差太多了。从来没有想过投胎以后在这个世界还有这个世界应有的法则,15年中不能为之的事情太多了,连喜欢一个人也是如此困难重重。
鲁泽悄悄的退后让我一个人静静的站了半晌,直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屋。
这样的我,还有什麽资格想着自己的儿女私情,国家和至亲的人就在眼前,这让我感觉自己被一股力量拉扯着睁眼看清楚现实,满心惆怅却又无可奈何。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听见门外铁器的磨擦声,凭着恢复了不少的内功我感觉到有不少人此刻就在我院外。拾起了佩剑,我悄悄的走到门侧准备开始自卫战。虽然药力还有一点麻痹着自己的神经,却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准备迎战。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推开,鲁泽的身影立刻出现眼前。他愣了一下,看到我拿着佩剑衣着不整的样子有片刻的惊讶,随即他慨然一笑道:“小姐别误会,现在在雁国境内是安全的。这城主知道小姐要即刻返还沈家庄,特意派了这些兵士来护卫小姐安全。”
我扫视了一圈,有点无奈的把剑别在腰间,转身回屋梳洗。想来这个城主也是害怕我有差错沈家庄会怪罪下来,父亲这样身份的人一般也没有人愿意得罪。
我快速的梳洗完毕,换上鲁泽昨天给我的便装带上佩剑踱步而出。在外面已经站满了身穿盔甲的兵士,个个威武高大,似乎不是雁国人。
“这些都是翟国人,他们已经和雁国达成协议指派军队协助雁国军队护卫每一座边境的城池,确保彦国军队短时间之内不会来犯。”鲁泽低下头小声跟我说。
我点点头,看了看周围环伺的武士,铠甲都是纯一色的银白,每一个人头上都有高耸的头盔。我撇嘴笑了笑,刚刚被派过来看守城池的士兵却马上被派过来保护我,这个城主还真是惧怕沈家庄到了一定程度。只是不知道如果雁国王上知道这件事会作何感想,应该是一刀把他卡擦了吧。
快步走入轿撵,心里面担心着母亲的病情和寒落,恨不得马上插上翅膀飞回沈家庄。
过了一夜终于抵达沈家庄。所有的奴仆都恭迎在门口,唯独不见主人们。
一下轿撵我立刻飞奔入母亲居住的院落,沿路的青竹随风婆娑着,像极了我此刻纷乱的心情。作为女儿我没有一天进过孝心,连为数甚少的见面次数中我都没有和她说过太多话。一路上想到她温柔的眼神,看着父亲时情意绵绵,心里越发觉得愧对于她,同时也深深的感叹这个时代的女人都牺牲在了权力和一夫多妻制下面了。
刚进屋就看到跪了一地的奴婢,还有只着中衣神情憔悴的父亲。他抬头看了一眼我,双眸霎那间迸发出光彩:“宁儿,是星星,她回来了。”
我快步走向床头,看到母亲的瞬间眼泪就流下来了。她的双眼没有了往日的神采,白眼珠上布满了血丝,头发被束在胸前却粘粘腻腻的。看到我的那一刻她的瞳孔放很大,拼命要睁大一点看清楚,仿佛要在最后的时刻留下最深刻的记忆。
我上前从父亲的手里接过她的手,瘦骨嶙峋却让我感觉如此温暖。每次在父亲怀里撒娇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满满的爱,这样的我只是想着以后有时间有机会再好好补偿她。这15年我享受到的温暖远远胜过她,可是这个母亲却活在无法见到自己孩子的水深火热之中。上一次我离开沈家庄之时她恋恋不舍的眼神还萦绕在眼前,那眼光中包含的不仅仅是无奈,不舍,还有更多的伤心难过。
我把头贴在她的胸口,安静的听着她的心跳,一下一下的,很微弱却坚持的跳动着。
“娘,星星很好,娘也要快点好起来。”我小声说着,感受她颤抖的手指顺过我的发间,然后无力的垂下。
“终于听见你叫我娘了。”她的眼睛闪烁着欣慰的泪水,苍白的嘴唇哆嗦着,溢出欣喜。
我把手覆在她的受伤,留连的看着她的脸庞,过了很久,才抬起头看向父亲。父亲从来没有这样憔悴和狼狈过,从小到大他总是衣袂翩翩的佳公子。可现在他漂亮的眼睛周围已经有一些细纹,两鬓的头发夹杂着银丝,双瞳染上了血红的颜色。
我执起父亲的手,覆上母亲的。
“爹,如果你是真心待娘的,现在告诉她也不晚。”我带着些期盼的看着父亲,想爱不敢爱,俗世遗留下来的不仅仅是母亲的叹息,还有父亲的遗憾。
父亲不发一语,只是执起母亲的手放在唇边,细细的吻着,胶着着母亲的眼神。我有些感动,心里泛着酸疼,把房间留给这两个人后我悄悄退了出去。
唉,母亲生下我以后,才发现在这里生存下去的条件就是痛。痛失自己孩子的抚养权,同时自己深爱夫君的权利,不顾一切嫁过来所换得的,竟是痛。只是她应该也深深了解,痛不会消失,只有自己去适应。适应了,痛便成为一种习惯。
这样一肩承受痛苦的母亲,这样期待着父亲爱情的女子,现在病恹恹的躺在屋里,终于等到了女儿回返和丈夫的疼爱。
我缓缓的走回自己的屋子,看到屋内油灯摇曳着一道人影。我不顾一切的跑过去,推开房门的时候就被搂进一夫温暖的胸膛。
“小丫头。”寒落的声音如此清晰,带着淡淡的宠溺在耳边响起。
这淡淡的这三个字,从小到大在我哭鼻子的时候,被师傅责骂的时候;被父亲板起脸教训的时候;在大夫人面前受气的时候,他总会这样带点宠溺看着我说。只是现在听起来,竟是如此让人心里难过。我吸了吸鼻子,努力忍住泪水。如今已然物是人非,这个生活了15年的世界还有什麽在等着我,我已经无力想下去了。
这一夜他守在我屋外的院子里,吹了一夜“随殇曲”,这是一首极其悲伤的曲调,是一个男子写给自己昔日恋人的曲子。我静静的坐在躺椅上面,同样一夜无眠的看着珠帘外面宁静的天空。
翌日清晨就听见外屋杂乱的脚步声,还没来得及踏出房门就被寒落一把擒住手臂飞快的走向母亲所住的院子方向。
“公子节哀。”老大夫苍老的声音有些无力,却依然沉稳而又清晰。
我不敢看向父亲,直直的冲进屋内。昨天晚上握过的手臂垂落在塌外,金丝线编织的链子让母亲的手腕格外苍白。
满屋子跪着的奴婢,哀泣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在耳边响起。我看着母亲的脸庞此刻漾着一抹淡淡的笑容,阖上的双目像是睡着了一样勾勒出一点点上翘的线条。出生的时候看到母亲的哭泣和无奈;第一次寿诞上看到母亲的柔弱无助;最后一次出征前看见了母亲的悲哀。这短短的十几载对于她来说承负了太多,我从未见过她笑得如此淡定,似乎抛下了尘世的一切羽化而去。
那一抹淡淡的笑容,是为昨夜父亲的真情吧。我回过头看了一眼父亲,他的眼神沉痛无比,黑眸中有着暴风骤雨,这样一个时时处处淡定的男人,此时此刻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一样。
他单手扶住桌子,另一手挥了挥让大夫下去。眼睛一瞬不瞬的顶着娘的容颜,像要把娘的脸庞深深地刻画在心里一样。
我有些支撑不住的踉跄了一下,突然背后传来一股灼热的气息,一双熟悉的大手坚定的扶住了我的肩膀。
“鱼宁....”父亲极力隐忍的哭声就在此时爆发,他的双肩一耸一耸的颤动,嘶哑的声音似乎完全掩盖住了平时的沉稳。
我往后靠着寒落,眼泪在此刻却掉不下来。她留在这个世界,这麽长的时间以来她活在自己小小的院子里面,挂念着每一个在外面的人,父亲的垂爱却因为大夫人的横加阻止而变了质,
当父亲愿意全心全意关注她的时候,她却离开了。即使是一夜父亲的温柔甜蜜,也能够让她在死去前拥有如此无怨无悔的笑容。
接下来的日子,我披麻戴孝为母亲守丧,没有看到大夫人的踪影,灵堂里面只有来来往往的访客,父亲还有寒落。
这一切并没有换来片刻的平静。我正跪在灵堂准备白烛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佣仆们急促的脚步声。
“王上的旨意到,沈家大小姐沈星星接旨。”沙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父亲的头猛然抬了起来,眼睛有片刻的惊讶,赶快起身去开门。
“宣沈星星即刻进宫面圣。念在沈家大小姐有孝在身,故准其着麻衣进宫。”一个头戴麻巾的宫人拿着一卷金丝织卷进来,高高昂起头咏诵着圣旨。
我接过圣旨,起身准备随他一起进宫。突然感觉到寒落的手紧紧握住我的,让我动弹不得。
我惊诧的转过身看他,此刻他的眼睛充满了惊慌无措,还有深深的痛苦。我有点不明白为何他要如此看着我,好像他了解什麽一样。
我微微一挣脱,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起身看向父亲告辞,临去前看到父亲的眼睛有些微的收紧,紧紧抿住的双唇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是没有时间多去关心思考这些,我迈步走出了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