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问话,而是在说一个结论。他的目光洞彻充满压力,在他面前,一点点的小心思都会暴露无遗,再狡辩也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沁雪咬了下唇,还是答了声是。
“为什么!”他眸中异样的光一闪,冷声逼问。
沁雪的神情倏然一冷,那场噩梦,她不想也不愿意再回忆,想到这里,她一抬头,直视着萧琰,一字一顿道:“因为他-该-死。”
字字锵然,女子的眉间眼底一种不可压折的骨气,这一刻她不像是个宫奴,反倒是像个骄傲的公主。
萧琰静静的看着她,脸上的戾气突然一扫而去,唇角慢慢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眸中一片温煦。
他抬起手,梅花珐琅项坠从他指间垂了下来,轻轻的晃动,恍若瑰丽的日色在他的手中折散。
这种极致的明艳,迫的人睁不开眼睛,沁雪错神的瞬间,萧琰已经将项坠亲手挂回她的脖颈,塞进她的衣服里。
做这些的时候,他微微将身体弯折,前倾,他的呼吸擦过她的脖颈处,接近时,却并不让人讨厌。
沁雪脑海中陡做空白,心头没来由的怦怦乱跳,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等她回过神来,萧琰已经走开,回到了书案后坐定,重新翻开一卷书,不再理她。
倒是沁雪抬起头愣愣的看着他完美无缺的侧颜剪影,修眉斜裁,面若透玉,神情有些懒散,微垂的眼睑遮住了眸中的情绪。
“下去!”萧琰再次恢复了那种冷然的语气。沁雪清醒过来,欠了欠身,慢慢的退出去。
门关上,萧琰却突然将手中的书卷一扔,紧紧锁眉,目光落在那斜搭在椅子上的紫锦披风,突然显得有些烦躁,昂声:“来人!”
内侍慌忙推门而入:“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把这件外氅拿出去烧掉!”
其实沁雪并没有走远,这句话她听到了,足下微微一顿,摸了摸颈上挂着的项坠,有一点点的凉意兀然的渗入胸口。
这个秋日,虽然有阳光,但还是很冷的。
太后还是薨了。在一个秋雨绵延的早晨,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临终,还紧紧的握着沁雪的手,用尽力气说了一句话:“教你的,切记,切记……”
这个叱咤半生,幽闭上阳十三载的妇人终于完全解脱了。
沁雪眸中空空荡荡,没有落泪,没有哀声,只是机械的抓着那只老皱僵硬、渐渐冰冷的手,毫无反应,任身边虚伪的哭声,哀恸成片。
真正的悲伤是镌刻在骨子里的,是哭不出来的。
太后的身后丧事自然有人去料理。这个时候的沁雪反而没了事可做。
暮雨潇潇里,她也没有撑伞,只是木然的走着,细密的雨丝湿了她纯白的夹衫罗裙,刘海湿漉漉的贴在额前。
十三年的时间,太后把她当成了女儿般的栽培,为了掩人耳目,她的姓也是随了太后母族的姓氏。而潜意识中,她也早已将她当成了母亲,乍然离去,她一下子茫然无措。
茫茫深宫,何去何从。
沁雪四顾,此身已经在一片萧萧漠漠的竹林深处。
浓浊混沌的雨雾中突然一声洞箫响起,凄婉幽遏,穿透层层的雨声风声,直直的刺在了沁雪的心口,溅起鲜血淋漓,触动了她身体里深藏的某种情绪,急于在这一刻宣泄出来,将她这些年来积压的所有痛苦都一并宣泄出来。
她就地一旋,罗裙顿时飞扬而起,如同白蝶穿梭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这座死气沉沉的冷宫,没有人知道她善舞。五岁那年,太后便令她习舞,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太后这么说了,她便学了,她的身材高挑修长,天赋也很高,领悟更快。
雨越下越大,沁雪的舞也越来越急,纤腰束素,白纨流光,恍若胁下生翼,振翅而去。竹林萧疏,雨水穿林打叶,她的发髻松散下来,裙裾也溅上了斑斑泥迹,仍舞如癫狂。
她的舞,因为有了箫声的陪伴,所以显得并不孤单。
不知是鸣箫之人懂得了她的心事,还是她领会了那箫声,或两者兼之。这一场箫舞,在瑟瑟的风声,凉凉雨水里,美至迷目。
在绚烂的最顶点,那箫声却突然毫无征兆的戛然而止。
沁雪的身体一个急旋,没能稳住,便如折翼的蝶翩然夭落,跌在沙砾泥泞之中。
视线在这时突然溃散,泪水终于汩汩而下,小手紧紧的抠在地面,胸口抽搐着,雨水淋湿了她的面容,分不清哪是泪水哪是雨水。
寒冷让她的脸色苍白,身体微微的寒战。
脚步声渐近,不远不近的停住,然后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向前。
她的天空突然雨停。
沁雪抽噎着抬起了头,那一领深紫,仍然尊贵卓拔,静静的撑着伞,看着她,他的身上仍然披着那件本该已经焚掉的斗篷。
深黑的瞳眸在目光相对的刹那已经占据了她一整片的天空。
沁雪啜泣着,试图站起身来,却发现足踝处传来丝丝的锐痛,难以支撑身体。
为什么遇到他的时候,总是这么狼狈。沁雪地下头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的雨水泪水,有些局促。
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匀称的手伸向了她。沁雪怔了怔,再次抬头望着他。
萧琰却没什么耐性等,径自抓住她的小手,稍一用力,将她拽了起来。
沁雪脚踝拧伤,身体站立不稳,被这一拽之下,便向前踉跄了一下,不偏不倚正好跌进了他的怀里,一惊之下,连忙想要撤身出来,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的手却准确的落在她的颈后,牢牢的将她顶在了胸口,最后就干脆将伞一扔,双臂她整个人都禁锢在了怀里,用宽大的斗篷将她裹住。
沁雪失措间不安的动了一下身体,想要说什么,可是口唇鼻都紧紧的被压制。他太高大,她的身高尚不能齐他的胸口。
暖意徐徐而来,刹那间抵去了寒冷,满世界都是他身上淡淡的杜松的味道,让人身心安宁,于是啜泣也就慢慢的停止。
这种状态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他才将捏住她后颈的手慢慢的松开,落至她的纤腰处。
沁雪这才可以抬起头,看他。
萧琰也正好垂下了眼眸,静静的看着她,那种平静似乎能看穿她的内心,能够体贴的到她的痛苦一般。
“跟我走。”
过了许久,萧琰终于开口,仍然不是征询,而是决定。
他执起她的小手,牢牢的握住,然后领着她向竹林外去。沁雪的脚上有伤,所以走的磕磕绊绊,忍着痛,才能勉强跟上他的大步流星。
走出竹林的一瞬,沁雪突然觉得身后似乎有人在盯着她,那种阴郁让她背上一寒,不禁微微回顾,只见竹林萧疏,雨雾厚重。
像是个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