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唐果!你这个迷路的丫头,你终究是走到这样一个奇妙又可怕的地方来了,你终究是走到水深火热的赤道来了!
她一动不敢动,紧张得瑟瑟发抖。鼻端清新的气息,如水一般慢慢漫过她的身与心,她仿佛荡漾在波光粼粼的青山碧水间,她的心在欢唱。
许久,他摘下她的眼镜,定定的凝视她的眼睛。她紧张的与他对望,隐含一丝期望,他是不是要……谁知过了半天,他竟然说出一句几乎令唐果吐血的话:
“既然你喜欢我,我允许你做我的女朋友。”
“你——”
“想去哪儿?”竟然不让她开口。
“我没有答——”
“没问你意见。”
“你——”
他忽然俯首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唐果僵住了。
“想去哪儿?”他再问。
“不……不是应该……去上班么?”
“放假一天。”
“可……可我没写假条,方经理知道了又该……”
“我来。”
他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志邦,我和唐果出去走访客户,跟业务部说一声。”随即挂断。
“就这样?”唐果睁大眼。
“还要怎样?”
“你怎么会和我去走访客户?人家不会相信的。”
“相不相信是他们的事,本来也不是真的。”他发动车子。唐果就这么晕晕乎乎的被“绑架”了。
汽车行驶在长河般的公路上,她不问去哪里,问了也没用。
他忽然去握她的手,她吓一跳,小声说:“你小心开车。”
“我曾是赛车高手。”
“你?”她怀疑的挑眉。
“不信?”他陡然加速,猎豹顿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唐果惊呼一声,险些撞上挡风玻璃,连忙抓住车门上的把手。只见一辆辆汽车恍如甲壳虫般被飞速抛在后面,对面的汽车呼啸而过,一辆紧接一辆,似乎迎面而来,险之又险。她不敢再看,紧闭双眼,耳边是呼呼的风声。
“好了,好了,快减速!太危险啦!”她冲他大喊。
车终于停止,发出尖锐的刹车声。唐果便如一个布娃娃前后晃来晃去,待坐稳后,不可思议的瞪向他,面色发白。
“别怕。”他拂开她颊边的乱发,唇角勾动笑纹,竟带着几分淘气。
“你……这好像不是你。”她好像恶梦未醒。
清逸淡漠的他竟然还有如此狂野的一面。
“我的业余爱好除了画画就是飙车,不过,后者只有你知道。”
唐果终于拍着胸口,吁出一口长气,皱着眉头说:“可是飙车很危险!”
“但可以缓解压力。”
“压力?”她倏地住口。
“谁都有压力,你不也有?”
“我……你怎么知道?”她垂下眸子。
“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是傻子?”
什么呀?他不就比她聪明那么一点点……呃……再多一点点么?至于这么嚣张么?好郁闷!
“现在有没有感觉好点了?”他的声音柔和了些。
“我……不知道,光害怕了。”傻就傻吧,反正已经无法改变了。
他看了她片刻,忽然笑了出来,分外轻松愉悦的笑,这是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笑容。唐果顿觉周身被暖暖的阳光包围,整个昏暗的车里异常灿亮起来。
这世上没人抵挡得了他的一笑吧。她想。
“你母亲一定很美吧?”她问。看他就知道了,造物主真是偏心啊!
“也许吧。”
也许?“你……”她忍住没问。
他将头靠在椅背上,忽然轻声说:“小时候,我觉得自己不是母亲亲生的。”
唐果蓦然屏住呼吸。她隐隐感觉有一个谜将要解开了,一个她一直耿耿于怀的谜,一个令孙啸宇欲言又止的谜。她故意惊奇的一笑:“是么?是不是好多人都有过这种感觉?我小时候也怀疑过。你妈对你不好?”
“还好。”在说这话之前,他停顿了一下。唐果敏感的察觉了。
“那……”
“我觉得我另外有一个母亲,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她看着他,侧耳倾听。随着他的述说,她的眼前逐渐放映出黑白电影似的画面,一个一个连缀成篇——
一个幼小的男孩儿,总是在一些不安的黑夜里被惊醒,总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耳边说:“你的母亲在远方。”
这句来历不明的话使他困惑,于是男孩儿去问父母,问:“我的母亲到底在哪里?”
父亲说他童言无忌,没当回事。母亲说他中了魔、丢了魂。于是,母亲请人来给他看病、叫魂。男孩儿真的不再问了,只是更加少言寡语。
上小学时,男孩儿的语文老师是个单身的女教师,苍白宁静,心如止水。她似乎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忧伤早熟的小男孩儿。
男孩儿总是沉思默想,小小的年纪,睁着一双深如山谷的眼睛,躲在人群之外。孩子们踢球做游戏或者唱歌打架的时候,他就坐在台阶上,看天,看云,发呆。
“你怎么不去玩呢,柳垂杨?”有一天老师问他。老师一点一点接近他,小心翼翼的,像一个猎人接近他的猎物。
“我不会。”他回答。
“怎么可能呢?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我怕把球踢到一个找不到的地方。”
“那不大可能。”
“怎么不可能?任何东西都会一眨眼就再也找不到。”
老师很惊骇,她说:“你总是想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么?”
男孩儿忽然笑了,他说:“老师你没有一眨眼就再也找不到的东西么?”
老师闭了下眼睛,她的眼睛慢慢潮湿了。她说:“有,我有。我有很多东西都找不到了。”
男孩儿说:“我知道你有,我看得出来,你总是很不高兴。”
老师笑了,她说:“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不过,你还小,你丢过什么?你还没有机会丢失什么吧?”
“不,我丢了,我丢了我妈妈。”男孩儿回答。
“你妈妈?怎么会?你在哪里丢了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可我知道她一定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你把我弄糊涂了。”
“我自己也很糊涂。”
他们就这样坐在黄昏中的台阶上,老师托起他的小脸,凝望着,似乎凝望着一个时间之妖。她的眼睛慢慢流出泪水,她喃喃低语:“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的孩子。”
后来有人告诉男孩儿,一场地震使老师失去了她的孩子,地震使她的孩子过早流失,早得还没来得及到这世上。
男孩儿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很难过。
事情发生在一个暑假,老师又病了,而且动了手术,刚刚出院在家休养。
男孩儿跑到学校去看她。他搬着一把小凳子,坐在她的身旁。
老师睁开了眼睛,说:“垂杨,是你么?”
“是。”
老师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已是雾气蒙蒙。她定定的望着他,说:
“垂杨,喜欢老师么?”
男孩儿郑重点头,并握住老师苍白的手,欲将自己微小的热力贯注给她。
“叫我一声妈妈好么?”老师近乎恳求的望着他。
男孩儿神情恍惚,似乎被催眠,黄昏时这种事情是多么容易发生啊,他张开了嘴,他说:
“妈妈。”
话一出口,他心里就响起了音乐,似乎来自天堂的恢弘庄严的音乐。那一刻,男孩儿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开放,他破土而出,就像一棵枯木逢春的树。他说:“妈妈。”他知道自己是谁了,也许是来自前生的记忆吧,他原来就是妈妈丢失的孩子啊!
老师哭了,哭得很伤心。
男孩儿把这件事写成了作文,并寄往了某报副刊,作文题目就叫《妈妈》。
习作被刊登了,却引起轩然大波。
谁也没有想到那样一个沉静的孩子,他的母亲却是如此高傲如此得理不饶人的一个悍妇。她拿着报纸雷霆震怒的前来兴师问罪,并一状告到教育部,告学校校纪混乱、误人子弟,告老师伤天害理、引诱诈骗。她跑到那家报社逼迫人家登报声明消除“不良影响”,否则就对簿公堂。她还闯进老师的宿舍,大骂骗子女人,将唾沫吐在老师的脸上。她说你个生私孩子的小娼妇,你以为没人知道你的底细不成?她把病弱的老师一下子从床上揪下来,老师撞上了一个花架,上面一棵盆栽掉下来,砸在了老师的头上。老师流了好多血,她的脸白得像纸。那是男孩儿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血,好像都流光了。以后的好长好长一段时间,他都能看到那些血,铺天盖地。而他的母亲就好像刽子手。
老师是带着伤离开的。学校在沸沸扬扬的压力下把她辞退了。她走的时候看到了站在树下的男孩儿,但她没有理他。
男孩儿尾随着三轮,跑过了被露水打湿的城市街道。
老师没有回头,但他看到她在哭。
男孩儿的脚步渐渐零落。万物都在零落。老师身后一片落花。
男孩儿的心走远了,他的眼睛去追赶他的心。他根本不看一眼他的亲娘。他不再说话,不再与人交流,他将自己彻彻底底的封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