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去斋位于苍犀寺后殿右首,四野清静,周围皆是竹海松涛簇拥。问那送信的和尚,方知此间用作女客房之用。想着在垸城我并不结识任何女性故人,疑惑的心里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由于是女客休憩之地,我只得带了阿珊娜与绿柳随了那年轻和尚而去。待要到得那来去斋,我又因顾忌绿柳是冥翳指派给我的丫头,便又吩咐阿珊娜与绿柳一同留在月洞门外。
我瞧出阿珊娜眉间的忧色,凝目微笑道:“我自不会有事,反倒是你这表情,让我惴惴不安。”
阿珊娜闻言微微一笑,眼角显露轻松之色。我知道她是想让我安心,其实她握紧的拳头早已泄露出心底的紧张与小心。
那年轻和尚一声“王妃娘娘请”,我缓缓移步来去斋里间。身后“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带上,然后便是死一般的静寂,仿佛那人声喧哗,人潮如织都与这来去斋没有任何的关系。我想起了那夜在霁月殿,冥翳用风灯烛火吓唬我的情形,心里反而觉得坦荡与安定。不过是故弄玄虚,妄图使我在一开始便怯了三分。
我环视房中摆设,古色古香,洁净悠然,四壁墨宝甚多,雅趣颇浓,其中正上方一副“云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散,潮长长长长长长长长消”(注释:该联为宋代王梅溪所撰写。)木刻板联最是引我注目。房中雕花香炉,三支檀香袅袅,闻之心旷神怡。
“梦蝶,我们好久不见。”低沉的嗓音伴随一个身着天蓝薄衫的男人徐徐走出帘幔深处。
这男人,即便是他化成了灰我也认得。那脸廓冷硬的线条,那眉间的戾气,那故意在我面前展现的温柔,还有那燕岭行宫的无礼,以及北溟王宫内的装腔作势,一切的一切,不是冥绝又是谁?
“三哥若是唤我一声‘弟妹’,或许比‘梦蝶’二字更为中听。”我刻意掩下想转身夺门而出的冲动,淡淡提醒道。
“你如何要在你我之间划上一条界线,你难道不知道,你这样的举动会伤了我的心么?”他眼睛里居然浮现一抹忧伤,微抿的嘴唇竟像是在极力隐忍着自己的悲凉。
“三哥,请自重。”我维持着我惯有的风度,不想与之计较。在北溟王宫的一幕,我看得异常的清楚。他无疑也是一个极聪明的男人,尤其擅于伪装与隐藏。
“当日在燕岭行宫,我亲口对你承诺,我会保护你,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人的伤害。”冥绝无视我的警告,兀自喃喃提及,那语声的幽幽,那眼底的迷蒙,似在沉浸回忆而不能自拔。
“是么?我已经不记得你对我说过什么承诺。”我绝然矢口否认:“何况没有人伤害我,即便是有,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你不记得了?”他又重复一遍:“你不记得。”
那后面四个字,仿佛经牙齿细细咀嚼,然后骤然吞下腹,带着一种闷闷的,哽噎的难受。
“三哥若没有什么事,我要回去了。”我转身欲离开,这样的佛门之地,没想成了他徇私之所,没得糟蹋了。
“你不记得不要紧。”冥绝忽而笑着攥紧我的手,柔声道:“但我说过的承诺便一定会做到。”
我一把掀开他的手,沉下脸冷冷道:“我敬你是我夫君的兄长,自也是将你当做我的兄长看待,你切莫失了尊长的礼仪!”我加重语气,逼视他的双眼,一字一句断然道:“我与你除去兄长与弟媳的关系,将不再有任何牵扯!”
“是么?”冥绝颓然地瞧着被我掀开的手,冷笑凄凉道:“梦蝶,怎能是你?”
怎能是你?我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只是冷凝地抬头,他的眼神迷茫而无奈,却又悲伤着尘世间难以言说的激情。那样的眼神,好似在我的记忆中出现过。
我容不得细想,纵然我与冥翳没有深厚的感情,我也断不会与其他男人有所牵扯。“三哥,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给夫君提及。”
冥绝终于回过神,他镇定地攫住我的眼眸,正色问:“冥翳爱你么?”
我嫣然含笑:“他是我的夫君。”
冥翳当然不会爱上我,在他的心底永远都有一个聂凤池,我永远不会愚蠢到和一个死人争夺男人。何况,我也不会爱他,我对他,只有算计。
冥绝突然冷笑数声,缓缓吐出几个字:“自欺欺人!”
“真真实实也罢,自欺欺人也罢,这些与三哥都没有任何关系。”我淡漠以对,嘲弄道。
冥绝霍然冷目直视我,沉声道:“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其实并不聪明,尤其在冥翳面前。”
“多谢三哥提醒。”我笑得灿若云霞:“我从来就没有低估我的夫君。”
冥绝怜悯着叹息了一声,突然问我:“你知道冥翳右手臂上的刀痕是怎么来的么?”
右手臂上的刀痕?我恍然想起,冥翳右手臂上的确是有一道长约两寸的伤痕。两寸,不长,却很深,新肉纠结,扭拧如毛毛虫。冥翳对我说,那是他在战场上敌人给他留下的印迹。我不甚在意,男人么,尤其是一个曾在战场上呼风唤雨的男人,身上有刀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冥绝似乎对这道伤痕很感兴趣,为什么呢?
“他并非养尊处优之人,身上有刀伤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不以为然低笑,我知道,我愈是漠不关心,冥绝便会说得更多。这是绝大多数人都具有的毛病,具有这种毛病的人总是有些自以为是,所以,他们绝对不想品尝失望的凄凉。
果然,冥绝有些嘲讽地瞧着我,不想放过我脸上任何的表情。“那伤痕是他自己刺的,只为了那个终身不娶的誓言!”
“哦?”我眼眸低垂,借着长垂的睫毛掩饰我眼中的点点兴奋。口气却依旧是平淡无奇。
冥绝还是感觉到了失望,但他依然笃定道:“冥翳与聂凤池十年夫妻,垸城中人谁人不知他们的恩爱?聂凤池死的时候,冥翳以血为誓,终生不娶。你若不相信,你大可以回去好好问问你的夫君。”
短暂的沉静之后,我微微一笑:“夫君对凤池姐姐情深意重,这本是无可厚非,我只是不明白,三哥何必如此计较?”
冥绝笑着凑近我,诡异道:“你真的不明白?”
我避开他的呼吸,摇头:“不明白。”
冥绝哈哈长笑,笑声如夜枭般尖锐刺耳。我微颦眉,淡淡阻止他的笑声:“你笑什么?”
“我笑什么?”冥绝喃喃自语道:“我笑你的确很傻!”
“是么?”我故意绽开一抹傻笑,反倒是看傻了他。
冥绝倏然握住我双肩,正色道:“我只是想提醒你,冥翳不会爱上你,如果你认为他爱你,那么你便死无葬身之地;如果他亲口对你说他爱上了你,那么他便是准备灭了你整个爨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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