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锦瑟都是面无表情,呆若木人。
碧彤看着她日益消瘦的身子,苍白如纸的面色,感动深深的担忧。
那日,她再一次在泡茶的时候发呆,水顺着杯沿溢出,她却浑然不知。
碧彤看了,叹一声:“姐姐一向聪明,何以如此看不开呢?我虽不知道姐姐心里藏了什么事,只是姐姐这个样子,我看着也心疼,更何况姐姐在宫外的父母,兄长呢?难道姐姐就忍心让那些爱你的人看着你痛苦么?”
锦瑟听了一怔,爱自己的人?王爷是那个害自己族灭家亡的男人的儿子,她和他之间,隔着柳家数百口人的生命,那是她再也越不过的鸿沟。
碧彤看着满脸悲戚的锦瑟道:“姐姐别再胡思乱想了,不如我陪你去御花园走走散散心吧?”
锦瑟止了泪,呆愣着未置可否,碧彤便拖着她往外走。虽是秋日,御花园的花却常开不败,像是春天都怜惜这皇宫般,迟迟不愿离去。锦瑟叹一声:“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碧彤忙避开这姹紫嫣红的花,向凌虚阁走去,却远远的看见四皇子往这边走来,似是去幻蝶宫。
锦瑟忙扯着碧彤蹲下,等四皇子走过了,才从花丛里探出头来。碧彤不解,却并未询问,拉着锦瑟往外走去,却看见三皇子迎面走来,一时躲避不及,三皇子也看见了两人,温婉一笑,锦瑟虽不愿相见,却也出于礼节,行礼问安。
碧彤双颊微红,道,“三皇子可有急事?” 锦瑟扯扯她的衣袖,示意要快些离开。三皇子却道,“并未有急事。” 碧彤欣喜的说,“锦瑟姐姐近来心情不好,我笨嘴笨舌的也不会相劝,三皇子最会宽慰人,奴婢斗胆,想请三皇子陪我们随处走走,散散心。”三皇子望一眼锦瑟,道:“也好。”
锦瑟白了碧彤一眼,心里不情愿,脸上却挤出浅笑,道:“三皇子日理万机,奴婢不敢耽误三皇子,况且奴婢近来也并未心情不好。”
三皇子轻笑,道:“我也只是个大闲人,何有日理万机之说,姑娘若有烦恼,我一定尽力相助。”
碧彤插嘴道:“既然如此,三皇子何不同我们一起去凌虚阁小坐会儿?” 锦瑟在心里叫苦不迭,三皇子却道一声好,三人只得一同前去凌虚阁。
一路上,锦瑟都默不作声,她知上辈子的恩怨不该牵扯到当代人,毕竟,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况且,他还救过自己两命,无论如何,恩多于仇,只是,她还需要一点时间去平息心口的伤痛,然后才能安然面对他们。
碧彤一路却似小鸟般欢快的说个不停,三皇子含笑点头,也并无太多言语。到了凌虚阁,三人在木桌边坐下。三皇子却盯着锦瑟的面庞,专注的看着,锦瑟低头,道:“奴婢若不是有何不妥。”三皇子撤离眼神,轻笑道,“果然舒肌膏效果不错,姑娘脸上的伤痕半点也看不见了。”
锦瑟正欲答谢,他却轻道:“锦瑟,可是出自李义山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正是。”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三皇子轻轻说道,锦瑟听着却是一怔。此段感情已成为往事,才在回忆中追思它的美好,只可惜流年已逝,当时却未好好珍惜。娘亲给自己取这名字,究竟是何意味?
三皇子看着沉思中的锦瑟,轻道:“虽惘然,仍追忆,隔着漫长流年,方觉其美好,若等到错失后再去追悔,莫不如当初便好好珍惜。”
锦瑟又是一怔,若等到错失后再去追悔,不若当初便好好珍惜,是吗?
三皇子含笑望着出神的锦瑟,目光温润如水,似要洞穿她的心事,又似乎只是静静的看她。
锦瑟仍是怔怔的出神,丝毫没有注意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若等到错失后再去追悔,莫不如当初便好好珍惜。她脑海里反复回旋着这句话。
三皇子淡笑一声,道:“我还未给母妃请安,两位姑娘也要回幻蝶宫么?”
“三皇子先同碧彤一起回去吧,我想在这儿坐一会儿。”锦瑟不由分说,就推了碧彤到三皇子面前。
碧彤红着脸欲张口,三皇子道:“如此也好!”两人便一起离去了。锦瑟随后出了凌虚阁,信步而走,在心里品味那两句诗的意味,等回醒时,才发觉身边是一片竹林,清淡古朴,空气里也飘荡着草木淡淡的清香,让人心定神怡,锦瑟纳罕,皇宫之中居然有这等出世脱俗之地。
她本来想转手离去,但是却被吸引着向前走去,看见一座古朴的木屋,敲门无人应答,锦瑟便推门而入,却见屋内禅香袅袅,一人敲着木鱼,一身素衣,见有人来,淡然转身,脸上的皱纹透出沧桑,眼里却流露出安然从容。
锦瑟行礼,“晚辈冒昧而来,打扰姑姑了。”
女子点头,“你既来,便是有缘人,何来冒昧之说?”
“不知姑姑为何在皇宫之中,独居于此?”
“相由心生,境随心转,在何处不是一样的?”
锦瑟若有所思。
“我本是当今圣上的长姐,因不愿出嫁,独居宫中数几十载,隐避于此,唯求一心安宁。”女子看着锦瑟,淡然道,“我见你面有悲色,所为何故?”
“我心有怨恨,虽是上一辈的恩怨,却也郁结于心。”
“因果有报,不恕众生,其实是苦了自己。”
锦瑟诧然抬头,喃喃道:“不恕众生,是苦了自己。”
忽而恍然大悟道:“多谢前辈指点。”
女子微笑,转身,手执木鱼,轻轻敲击,锦瑟默默掩门离去。
原路返回,方觉景色宜人,一草一木皆有情。
远远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走过来,锦瑟并未退避,施施然行礼。四皇子嬉皮笑脸,道:“哟,前几日还郁郁寡欢,连我都吃了你好几次闭门羹,如今见了王爷,果然不一样了呢,人逢喜事精神爽,此言不假。”锦瑟却是一惊:“王爷来了?”
四皇子狐疑的打量了她一番:“是啊,今日父皇宣他入宫议事,他便借机称要来给皇后和几位娘娘请安,他刚刚来幻蝶宫寻你不成,却正巧碰到了回屋的碧彤,碧彤道你在凌虚阁,王爷忙追过去了。怎么,你们莫不是错过了?”
锦瑟面色忽的一白,来不及说什么,转身就向宫门的方向跑去。
四皇子摇摇头,嘴角浮现一丝苦笑。他立在原地,看着她越来越远的背影,舍不得扭头。
他总是看着她的背影,会不会有一天,她也对着自己的背影黯然神伤?
四皇子忽而自嘲的一笑,便转身离开了。
锦瑟伸头四处张望,却见不到心中期盼的人影,于是无奈转身,拖着疲惫的身子一步步往回走,背后的一道宫门,不过几米,却生生的将她和他隔开。
就这么低头走着,满心悲伤,却突然一股儿力道自身后传来,她冷不丁的倒入一个结实的怀里。熟悉的气息,温暖的感觉,锦瑟鼻子一酸,眼里发胀。泪就顺着眼角滑落下来。他用下颌抵住她的头,把她的小手握在掌心。如此,她才觉得一颗千转百回的心,终于有了着落,稳稳的安全感。
“人多眼杂。”锦瑟嘟囔着说。
身体瞬间腾空而起,耳边是呼啸的风,似穿宵在云端的轻快,似置身浪海的澎湃,他搂着她,如燕双飞,下一秒,便落在墙角偏僻的花丛中。
锦瑟抚上他的脸,指尖细细亲吻他一肌一肤的纹络,她叹道:“差点,就错过了。”
王爷动容的轻扬起嘴角,捏着她的小鼻子,道:“傻丫头,以后我还会进宫的,错过这一次还有下一次嘛。”
锦瑟红着眼道:“错过了,就永远失去了。”
王爷突然觉得心头一紧,莫名的不安,似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他用手把锦瑟的小脑袋埋到自己怀里,双手紧紧环着她的腰,不发一言。连空气都似凝固般,停止流动,只剩两颗心和谐的跳动声。一下又一下,如同某种既定的契约。
“轩,回去吧!”锦瑟不舍的说。
“让我再抱你一会儿。”他似恳求,又似在撒娇。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是你说的,我们还有一生一世呢!”
“嗯…”
他定定的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淡绿色的身影,心里莫名的觉得,这一次,一定要望着她离开,直到她彻底消失在他的眼里,他才转身离去,眉眼戚戚。
锦瑟紧张的凝视着面前的锦袋,心有畏惧,但是,无论那个秘密是什么,她都要去揭开,她已决定,无论风雨,与他同行。
双手颤抖的打开那张纸,只一眼,就用尽了生平所有的力气。她跌坐在地上,哑然失笑,笑着笑着就流出泪来。
当碧彤推门进入的时候,她看见的是锦瑟一张如疯似魔般笑得扭曲的脸,脸上还布满了泪。碧彤惊吓扶起地上的她,道:“姐姐,你怎么了?”锦瑟看了一眼她,双眼露出凶光,用手拼命的摇晃着碧彤的肩膀,似狂笑又似大哭般,用绝望的声音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碧彤觉得自己的肩胛骨要被掐裂了,她望着面前狂浪的锦瑟,吓得哭出来,泪水滴在锦瑟的手上,她一怔,望着眼前满脸恐惧的碧彤,轻道:“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下。”
碧彤惊喜的望着恢复理智的锦瑟,仍是不放心的说:“姐姐一个人可以吗?”见锦瑟不语,只有离去。
出门,却看见三皇子从宫门进到庭院里,碧彤半羞半喜的迎上前,请安,两颊绯红的说明了事情缘由。
三皇子微微皱眉,道:“果真是今早什么也没发生便成这样了?”
“是!”碧彤和三皇子一起走到房门口,敲门,无人应答。碧彤道:“奇怪,姐姐一定在房里才对,为何把门锁了?”
三皇子一惊,一脚踹开房门,却见锦瑟挂在三尺白绫之上,双眼紧闭,双脚悬空。三皇子抓起桌上的一把剪刀,飞射出去,白绫断,他接住落下的锦瑟,伸手到鼻前,还好,尚有一丝气息。
等锦瑟迷迷糊糊醒来时,小小的房里挤满了人。四皇子一向嬉笑的脸上挂满了担忧,十公主坐在床沿,小脸垂泪,她哭喊道:“姐姐,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吓死我了!”八皇子站在十公主身后,见锦瑟醒来,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之色,三皇子剪手背立在门口,颀长的背影显得如此单薄。
锦瑟拉着十公主的手道,“我也好了,你们早些回去吧!”
“不行,我要守在这里,防止姐姐再干傻事。”十公主不放心说。
“放心,我不会了。”锦瑟望了一眼八皇子,他便会意的拉过十公主,道:“病人需要静养,十妹,我们改天再来看锦瑟好么?”十公主点点头,两人便离去了。
三皇子转身,对锦瑟点头微笑,也离开了。
四皇子走到锦瑟床边,双手摇着她的肩,情绪失控的怒喊道:“你怎么这么傻,若不是三哥即使发现,你早就命归黄土了。”
锦瑟苦笑:“如此,我又欠他一条命了。”
四皇子恨恨道,“有什么想不开的,一定要寻死吗?须知,再艰难的活着,也有一线希望啊,死了便什么也没有了。”
锦瑟哑然失笑:“是啊,死了便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心伤,没有痛苦,没有绝望,没有爱,也没有恨。”
四皇子叹道:“你去了,一了百了,无悲无喜,可是活着的人却要为你的离去痛心不已,你真的忍心么?”
那一瞬间,锦瑟想起了苏州的杨柳青青,哥哥的暖笑如春风。
她终是叹气道:“人活着,心却已死,才是生不如死。”
“天下没有解不开的结,想通了,自然就好了。”四皇子劝道。
“解不开了,解不开了…”锦瑟笑着笑着就流出泪来。
四皇子从来也未见锦瑟这般样子,心也跟着绞痛起来。“你若不愿说,我也不问,只是,我不许你再这样自寻短见。”
锦瑟却还是边流泪,便大笑:“我的人生真是一场笑话,为什么我要这么痛苦的活着?人活着就是为了受苦的么?如果这样,我不若如早早的自行解脱了,免得受着日日夜夜的煎熬!”
四皇子望着几近崩溃的锦瑟,再也忍不住,一把把她搂在怀里,他的手固执的环着她的肩,他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剧烈抽动。他心疼不已,只恨不得自己替她受了这罪。
“你还有父亲和兄长,你还有我,有王兄,八弟,师妹,我们都会陪你一起度过这煎熬的。”四皇子宽慰道。
却没料到怀中的人哭得更猛烈了,声嘶力竭,她似乎要挣脱他的怀抱,他却搂得更紧了。
她的拳头猛的砸下来,落到他的肩上,背上。他吃痛得咬牙,心里还拉罕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忽然有了这么大力气。拳头一下又一下,带着怨气,带着愤恨,带着怒火,带着她对命运的控诉,砸到他身上,他便咬牙忍着,一言不发,偶尔疼得实在厉害,便闷哼一声。
好不容易她闹累了,渐渐停息了。啜泣声都慢慢断了。
四皇子忍着背部的疼痛,故作狡笑道:“如果你再不珍惜自己,我便向母妃要了你给我做贴身丫鬟,看你还有没有机会自寻短见。”
却没有听见她的回声。
四皇子奇怪的想松开手,看一眼她,手刚刚松开却被一股力道抓住。锦瑟却也双手环住了他的腰,道:“不要放开我,现在。”
四皇子听了这话却浑身一颤,复又更紧的抱住了怀里的人。
“容我任性一次,我好怕,我好孤单,我不想一个人去面对,如此荒诞可笑的人生。”哭了许久,锦瑟说话带着重重的鼻音,但四皇子还是听清了她的话。她需要他,至少现在很需要。
“嗯,我会一直陪着你!”
怀里的人慢慢的平息了,呼吸也便得均匀。
两人就这么相拥着,他想给她依靠,即便至少暂时的依靠,但他已经很知足了。
好一会儿,锦瑟动了动,放下双手,把他往外推了推。四皇子便也松手,轻笑道:“明日我再来看你,你好好休息吧。”说完转身欲走。
锦瑟却喊道:“等一下”
“嗯?”
“告诉王爷,以后不用再给我写信了,我们,就此,恩断义绝。”
四皇子震惊的跨步到床前,问道:“你说什么?”
锦瑟抬起脸,神色认真的说:“请转告王爷,终究是我负了他,让他忘了我。”言语冷漠如冰,不似玩笑。
四皇子欲言,锦瑟却截道:“你走吧,不必再说了。”他无奈离去,不知该悲该喜。
锦瑟支撑着起床,她蹒跚的挪到柜子边,从暗格里取出上次姑姑交给她的秘囊,取出纸片,用烛光烧了。那火星如长蛇吐着舌,将纸片一寸寸吞噬。雪白的纸化作几抹黑屑,如她的一颗心,也一点点被吞噬,残缺不全。
她又从秘囊中取出一瓶淡紫色液体,如晶莹剔透的葡萄佳酿。
姑姑信上有交代,这是一瓶忘情水,是前朝宰相,即她的外公托人觅得,赠与柳芊陌的。他知这后宫之中花无百日红,于是想让女儿在失意之时服用,以免心伤。他一定不会料想到,即便是发生后来的事,柳芊陌也没有喝下这瓶忘情水,她带着爱,带着恨,带着伤,带着痛过完余生,却不愿失去与皇上一起的记忆。
锦瑟手握水晶瓶发愣。
为什么命运对她这么残酷?她的父亲杀死了娘亲全族,她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却是由至亲一手造成的。她将自己的一颗真心毫无保留的交付后,才知道那人却是她同父异母的亲哥哥,是的,她的父亲,那个造成她一生悲苦的人,是当今圣上。
锦瑟打开瓶盖,准备将那紫色液体倒入口中时,却瞟到手腕上的红线,思绪飞转,她终是悲戚的放下瓶子,眼里却泛起决然的光芒。
次日,四皇子再来探望,锦瑟神色恢复如常,她巧笑道:“昨日我一时蒙住了心智,才做出那样出格的举动,说了不该说的话,昨日那些话,你可告诉了王爷?”
四皇子心一颤,面上仍嬉笑道:“我早知你必是一时想不开,信口而说,所以此话并未透漏给王爷。”
锦瑟听罢,悬着的心便放下了,道:“四皇子,锦瑟有一事相求。”
他俨然被这郑重的语气惊到了,脸上笑意全无,道:“你尽管说,只要我力所能及之事,一定在所不辞。”
“我想出宫一趟,越早越好。”
“这…”四皇子蹙眉,看着锦瑟眼里流露的哀求,心一软,无奈道:“好吧,等你痊愈我便带你出宫。”
“我已经没事了。”锦瑟迫不及待的说。
四皇子叹息一声:“那好吧,明日一早我便带你出宫。”
“要告诉他,我会去看他。”
“这么迫不及待的想要过门么?”四皇子故做嬉皮笑脸。却不知听的人,再也不复当年的心境。
“好啦,有功夫打趣我,还不如多陪陪娘娘去呢。”锦瑟别过脸去,不再理他。只是不想让他看出她内心的伤痛。
四皇子敲一下锦瑟的脑袋,道:“哟,刚刚还一脸真挚的求人家,现在就毫不留情的下逐客令,唉,果真的过河拆桥呢!”说着,便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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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各位亲亲女生节快乐哦~(*^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