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我还没死,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一醒过来就觉察出床边阴恻恻的目光。
我就没打算他能回答我,但总该对俨然被绑成一具木乃伊的我有所表示吧,“苏半夏,你若是不解释一下我……我会认为是你帮我换的!”
“是元宝的娘亲为你清理的伤口。”就知道你忙着撇干净。
“元宝是谁?”
“你连小和尚都能弄哭。”
“小和尚?我什么时候……小和尚?元宝?”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可这一笑牵动了整具身子的疼痛,从脚踝处旧伤,到两条一使劲便有撕扯肌肉的疼痛。
“你……”见我疼得脸都皱成一团,他终于有所动作,上前来为我掖好被角,却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小元宝呢?你不说话,喊他来陪我玩会儿总可以吧!”一想起那个光秃秃的小脑袋,乌黑的大眼睛,我就心坎里软。
“他在罚抄经书。”
“啊?他就五六岁的样子,他会写字?”
“怕是认得字比你多!”见苏半夏终于愿意与我开玩笑,便知尴尬解得开。
“就知道讽刺我没文化。那个……我们一会儿就赶路吧!宿人、玉心他们怕是等不及了!”
“……”他又愁绪上了眉梢。
“别与我讲那些大道理,你说那些话,又留那张白纸在那,便是猜得中我会找来。”倘若你不愿我来找你,你不会留了玉又留了白纸,倘若你要走个干净,不会在前一夜吐露心声,倘若你不留个半分余地,你便不是苏半夏。
“那张纸,你果然看得懂……”
“可须我念给你听?”分明知道你胜券在握,却也想满足你,你知我读得懂,便留一张无字纸与我。见他抬起期待的眸子,我便又有了笑意。
精算如你,竟也像个孩子。
“吾徒有俗韵虚寂,未曾知流水无意
若得天不忍拥一池禅水泊舟,抱一晨钟鸣宕心,也谓缘分
愿旧人早日踏上归途,再无这浊世扰心
也愿寻之系铃人,凤凰梧桐,钟鼓琴瑟”
苏半夏一如我所料想般面露惊异,此时你又为何不做掩饰?是愿意以真实的软弱一面示我了么?
他惊愕后失笑,“那最后一句,可是你自己臆造了!”
“还想留这吗?你原本就一身于世不染的清高模样,佛门清净地哪受得了你这么个仙子?”
“胡闹,你现在这身子……”
“身子不打紧,反正赶上他们我就可以一直睡马车里了!”
“我若说你当下坐马车都不可,你可愿听?”
“不听!”我本想来个嬉皮笑脸,有考虑到自己如今定还丑得可怕,就不做那有损市容的事儿了,“你去帮我跟方丈求求情,原是我逼着元宝师傅带我去的,他还小,别罚了!”
“我一个与佛门无缘之人,怎能干涉他们寺院自家的事?”
“你倒与我挑起刺儿来了!”
“你好生歇着,今儿我是断不会让你赶路,元宝那我一会儿便去向他师兄说说,你别担心,眼下你最需要的不仅是休息,更是调养。”
“明明不想我这惹一身伤痛,你又为何偏要徒增这一道麻烦?”我多少有些埋怨他,若是有些事心里想不清,完全可以与我商量,怎就等不得一晚上。一身伤痛我不怪他,但白白操心一场,却是定不能饶过他的。
“想你会不会因为一而再再而三,便不来了。”他讲的云淡风轻,我却听出一身冷汗。
“就因为这?苏半夏,你当真是书读多了太无聊了。”
“喝了药,是元宝娘拿来的,加了一味大枣。”
“中药啊?”没喝呢我就面露苦相了。
“良药苦口,”他见我一副拒之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又添上一句,“入了糖。口中溃疡老不见好,今后也要多加注意。”
我一听是放了糖的,变咕噜咕噜端来喝罢,却猛地又想起什么似的,却又说不出来,总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便不再纠结,又赶了他去找小元宝。
“施主姐姐……”没见着他那个小小的身影,却听见他怯怯地唤我,像是在屋外。
“进来啊!躲外头做什么?我这浑身绑着,又不会起来吃了你!”
“师父说,你是女施主……”
“你见过哪个施主姐姐是男的?”
“出家人不可近女色……”我一头歪去,又听见一阵不急不缓的闲步声靠近。
“元宝,进去吧,你这不是去近女色,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苏半夏,你倒真是会开起玩笑了,如今一日不见而已,与前段时间相比竟跟换了个人似的,能说会笑,还时不时讽刺人两句,活像是被颜宿人上了身。
“施主姐姐我来了……”他还是有些不情愿,爬上椅子之后,时不时瞟来一眼,又忸怩作态不来我跟前,“你……可还疼?”
“我说我不疼你信吗?对了,听说是你娘照顾我的,替我谢谢你娘!”
“嗯嗯。”
“下午还与我有说有笑,怎么现在这么怕我?”你家苏半夏师兄与你说我坏话了?
“没没……”他低低头,两只胖嘟嘟的小手一个劲儿绞着衣服。
“出家人……不打……诳……”我拖着长音,逗他说实话。
“师父让我告诉施主姐姐施主姐姐你心诚念真颇为有佛缘只是尘世迷了眼但愿哪日你想开便可介绍你去姑苏寒山庵。”小孩子被我吓出一句大实话,一口气说完愣是没有停顿,现在两个脸蛋红扑扑跟小番茄似的,直喘着气。
“扑哧!”
“苏半夏你笑什么!你是越发不顾仙子形象了!这寺庙也是谋生的地方,人家拉生意有什么奇怪的!”我看他瞬时又恢复了一脸正经,心道无趣,又一脸认真得问元宝,“元宝小师傅,我下午一遇着你就闻见浓浓的药草香,你娘又通医术,你也懂治病吗?”
“我娘有教过我一些,可是我还不大认字,只略记得一二,”他摸摸自己的小脑袋,“我娘说,以后认了字,便可以在寒山寺下行医施药,救助他人,做个天底下最好的和尚。”
“有志气!”这孩子小小年纪,说话囫囵,心志倒是比我还大。
“施主姐姐,你可知道苏州城里的聿大夫?我想做他那样的人!”
“阿弥陀佛!善心救人是好,但怎可贪那妄大之欲?元宝你连佛家戒律都不得傍身,终究六根未得清净,不如早早与你母亲下山去吧!”
“大师此言差矣!佛家总说戒贪,也道世人贪酒贪肉,贪财贪淫,却不知佛门中人了去六根,一心参禅也是贪个清净;万事万物,必都贪个顺应规律;生死无常,也是贪的来去匆匆的道理;还有你们执念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救济苍生,广施善心,还不都是为的下一世积福报?”我自认一番连珠妙语说的老和尚面红耳赤,他倒也动了焦躁的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