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瑞楼的厅堂里,此时气氛相当凝重,满地瓷片。
纪妙满脸怒气的坐在主位,单手胳膊搁在桌上,脸色沉得青中透黑。
二管家池福是个中年发福的矮胖男子,低首立在中央,他不时抬起袖子抹着额上的汗水,片刻就瞄眼上头的主子,见其余怒未消,便又老实的站着,不敢开口。
好半晌,纪妙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她真的将所有铺子的掌柜都撤了?”
“回、回夫人,钱管事确实是这样跟奴才说的。”
池福哈着腰,小心翼翼的回道:“大小姐原先是打算将所有的铺子都关了卖掉,好在他还算机灵,服了软劝她收回决定,只是他却不能再办事了。夫人,大小姐说有人让她不高兴,她也不会让别人得了好,就算不做生意,那铺子卖掉的银子到她手里也实实在在的,别人捞不着一分好处。夫人,奴才觉得,她这话、像是在针对您。”
“我何尝听不出来,要你多话?!”
纪妙本就暴怒到了极点,再听到这话,抬起手往桌案上重重一拍,横眉瞪过去,目光如箭。而在慎得池福再次低头不敢开口后,她冷吸了两口气,强压下心头的那股恨意,招手让他近身,“你听着,想法子除了她!”
池福抬眸,便瞧见对方眸中浓浓的狠决。
她是真的想要池晚妆的命,自己已经失去了太多,得力的帮手纪妈妈、老夫人的信任、丈夫的欢心、纪芙的嫁妆、以及女儿本来锦绣无忧的前程。纪妙从丈夫的口中听到消息,道太子已暗示过将晚凤许配给他的事,还特地提了那日府中湖心亭里的事,明着说要为池家的四小姐声誉着想故而必须负责,而实际的意思不就是拿晚凤的名节威胁?
在纪妙看来,自己女儿湖心亭设计池晚妆的事本是无错,只是太过轻敌鲁莽,让对方有机可趁。然而,若是因为池晚妆而毁了晚凤的国母之路,这是万万不可饶恕的。
尤其是,她的感觉越来越不好,长期处于被动的处境中,让纪妙对池晚妆由心底的生出了惧意。
因此,她必须、也一定得死!
池福心中并不意外,这些年丧尽天良的事他做的并不少。只是如今谁都知道府中就属大小姐最得宠,她既有楚家县主做靠山,还有北定侯府为依傍,要他在府里对她下手,稍有不慎就将自己赔了进去。
于是,他佯装吓得双腿一软,颤音道:“夫、夫人,大小姐她毕竟是个小姐,奴、奴才哪有那本事?”
“没出息的东西!”
纪妙喝骂出声,双眸凝住冷笑道:“是个小姐又如何?向来挡我道的人,就不该存于世上!”
便是当初,她在相府不过是个居客,而纪芙还是当家主母,但那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被自己整死了?还有池明峰,池家的嫡长孙……当年老夫人和相爷可都疼得紧,结果又如何?
“你过来,替我去纪公府送个口信,便说我要借几个人用。”
纪公爷是她的亲弟弟,借人不过是件轻而易举的事,纪妙并不担心。只是,她心中分析着相府里的近况,如今是多事之秋,且老夫人和相爷待自己都不似从前,池晚妆和她又明显有过节,想来还得在外面动手。
“后天就是初一,老夫人有去承福寺上香祈福的习惯,到时候我想法子让晚妆代她过去。剩下的事,你知道该怎么办了吧?”
池福替纪妙办事亦不是一朝一夕,自然点头,“奴才明白,夫人请放心。”
在外面办事,用的又是纪家的人,就算出了意外他也好脱身,自然是应承。
因为老夫人越来越不待见纪妙,晚上的晨昏定省后她留在荣安居里似个外人,就静静的坐着吃茶。
池晚妆看得倒是有些诧异,暗道她可真是安静的不正常,哪有人刚吐出了笔那么大银子还能如此的心平气和?余光便总留意着她。
花厅里的说话声大都是来自二夫人曹氏,她如今掌家,一时风光无限,自然是能言会道变着法逗老夫人欢心。说着说着,就谈到了后日老夫人去寺中祈福上香的事,还问这回可要家中哪个姑娘陪她一道。
老夫人心情好的时候,会在承福寺的禅房里留宿一晚,身边就喜欢带个晚辈相伴。
她的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便纷纷朝池晚妆投去。
谁都知晓,近来最得老夫人宠爱的就属这位大小姐。
而本端庄坐在纪妙身边的池晚凤则突然起身开口,“祖母,不如让大姐陪你一道去吧?我听说再过三天骁勇大将军就要回京了,姐姐马上就要成为他的义女,这是天赐的福分,总该到菩萨面前上个香。”
不得不说,她池家四小姐过去能有善解人意、贤惠温柔等名声是真做足了功夫的。譬如此刻,她的话正中老夫人心怀,当下连前些日子对她的不喜和恼意都消散了不少,难得的没有冷脸。
“晚妆,你过来。”
老夫人笑着招了招手,慈祥的拉过她的手笑道:“你四妹妹说的不错,我原也是这样想的。再者你以前总归是在外受了些苦,现在平安回了家,也该去给菩萨磕个头。”
“孙女都听祖母的。”
她乖顺听话的模样,看在老夫人心中又是一阵满意。
目前来说,端庄识体、聪慧机灵就眼前人做得最好。家中的几位孙女,也独她最有出息,有了骁勇将军楚青威这个义父,可是在她相府千金的身份上多添了一份筹码,这在以利为重的京师内格外显得格外矜贵。何况,就算是北定侯府的亲事不能成,但独北世子逆母登门求亲,就足以让别人知晓池家大小姐的风采。
老夫人历经世事那么多年,现在已然是将池晚妆搁在了心尖上。就算大儿子尚不认同,但自己也将这孙女当成了相府未来的希望。既然是希望,想她成为枝头凤凰,哪里能不求神明保佑?
回了绛绫阁,池晚妆沐浴后披着散发斜躺在床上翻看着书。
明笙从外走进,替她换了杯热茶,终是没忍着开口问道:“小姐,您后天真的要去承福寺?”
“祖母都开了口,自然是要的,怎么了?”池晚妆将手中的书放下,不解的望过去。
“奴婢总觉得这事从四小姐口中说出来就不对味,她那样爱表现的性子,能主动举荐小姐跟老夫人去?奴婢虽说不出是哪里有问题,但就是觉得她不可能会这么无私,其中肯定不简单。”
“我知道,那是纪妙让她说的。”
整个池家,她最防备的就是纪妙母女,怎么可能漏掉她俩那样的眼神互动?
“是大夫人?”
明笙惊呼,脸色凝重的提醒道:“这便更危险了!小姐,您可不能真去。大夫人前儿刚失了芙夫人的嫁妆,而小姐下午又将她的人都贬了,她的计划落空,定是恨极了您,怎么可能会替你着想?”
“嗯,我都明白。”
她很欣赏的望着明笙,这丫头的观察力和思维越发细腻敏捷了。
“小姐后日早上不如就称不舒服,别去了。”明笙低劝。
池晚妆重新将书拿起,笑道:“不、我去。纪妙想我过去,定是给我准备了惊喜的,不去岂不辜负了她的心意?”
“可若有危险可怎么办?小姐您犯不着冒这个险。”
池晚妆勾唇,望了眼紧闭的窗外,抄手将床内的娇华抱起,自信而嫣笑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第二日清早,池晚妆便写了张方子递给明艺,吩咐道:“你出府替我配了这几种药材,然后磨成粉将檀香浸泡在其中,去承福寺的时候给带上。”
明艺低头看了眼单子上的几味药,点头应了收进袖中,好奇道:“小姐懂医术?”
“不懂。”
池晚妆直接摇头,而在对方不解的目光再次投来时,指了指床前案几上的那本蓝皮书籍,笑着回道:“昨儿刚翻来的,我不会医人,毒药倒是懂几种。”
“原来小姐昨晚是在看这个。”
池晚妆不置可否。
楚家的祖先,最开始是行走在江湖的神医,机缘巧合下进了太医院做了官,再后来因救治有功则地位蒸蒸日上。后来子孙专注文武,便渐渐的退出太医院,志在朝政。
这本书是外祖母楚氏的陪嫁,而娘亲并不喜欢学医,反而当年养在外祖母身下的庶女纪妙为了迎合嫡母喜好学了不少。
只是到底是楚氏代传的东西,后来跟着娘亲进了池家,前世里池晚妆并不曾在意,就总留在纪妙身边。而她虽说后来在宫中亦曾因尔虞我诈而接触过毒物,但并不精通,是以最后玉致死于赫连枫的毒下,她都没能看出究竟。
想来想去,那种高明的下毒手法,定是纪妙教与池晚凤,而池晚凤再泄露给赫连枫的。
否则,自己何以会只以为是高烧病死的?
想起女儿玉致,池晚妆就恨!
明艺的办事效率极高,很快就将事情办妥,而等到晚上,府中突然就传出老夫人扭了腰躺在床上不能动的消息。
于是,第二日,池晚妆单独上路。
老夫人交代,让她好好听义通大师讲经,府中近来事多,要她有诚意的多留两晚。
纪妙在床前侍疾,垂首低笑,忙让人传信给池福,道不必冒风险在路上下手,只等入了夜在寺中即可。
除了几个粗使的婆子,池晚妆就带了明笙、明艺二人。
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纪公府的人,则全是习武的高手,她信心百倍。
而在人前,她再一次表现她慈母的形象,亲自将池晚妆送到府门口,交代叮嘱了许久,待见马车远去才转身进府。
承福寺坐落在半山,庵前修有供五六人并走的石板台阶,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遮阴大树的枝叶上,折射出五彩斑斓的炫色,在地上投成一个个圆圈,山谷溪涧流水的声音响在耳边,周边无比静谧。
不知为何,这样的静谧,就是让池晚妆觉得是暴风雨的前夜。
池老夫人是承福寺的常客,义通大师与她交情极好,而相府的人又早就打过招呼,于是池晚妆并没有如何等候,只在前寺中上了香添上香油钱,便随小沙弥到后院的禅房内歇息。
在屋里坐了会,听见外边热闹,便走出禅院随着众香客到了后山。
承福寺的后山种植了大片的枫树,这个季节,虽说是早枫,但依旧是火红一片。
前世,她大部分的光阴都在宫中渡过,对外界并不熟悉。
许多香客都穿梭其中,池晚妆静静的望着天际的霞彩,不经意间,她捕捉到一抹身影,既陌生又熟悉。他就站在不远处,是个十五六岁的玄色锦衣长袍少年,棱角分明的俊俏容上带着几分笑意,正对向自己这边,却又好似不在看她。
满山红枫做景,衬得他风采致致,有股独树一帜的特有气质。
不过转瞬即逝,他便被人群淹没。
池晚妆微微合了合眼,脸上带了抹笑意。他以为,自己与他相对而不相识吗?
可惜,她多了一世的记忆,哪里会不认得他?
出现在这里,是准备现身了么?
酉正时分,池晚妆用了晚膳,明笙、明艺掌了灯,她翻起桌上的佛经,看着看着觉得心莫名的平静,不由就坐下来执笔抄写。等到戌时左右,耳边则突然传来一阵箫声。
箫声自外面传来,时而婉转,时而悲切,让池晚妆有一时的恍惚,总感觉箫声中沉淀了浓浓的孤寂。
没了先前抄经的心境,池晚妆放下手中的笔,索性就坐着聆听。箫声还在继续,她亦没有动作,这是首她从未听过的曲子,极为好听,让人迷恋。
迷恋至有些心疼。
盯着熏炉上浮起的青烟,池晚妆有瞬间的茫然,连她自己都不知是怎么回事。走至朝南的窗户边,打开窗望向外面,天上弯月如镰,并不是很明亮,到处都有些漆黑,屋外除了院子的高墙,其他什么都看不到。
池晚妆的视线四处寻找着,似是想找到那箫声的来源处。
可惜,终是什么都看不到。
她不由觉得心悲,虽说已经出了池府,但眼前的一墙之隔终是让她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在明笙和明艺的服侍下上了床,外面的箫声还在继续,屋里熄了灯,床帐内渐渐的没了动静。
箫声持续不断。
等到夜声人静时,突然一把银刀从门缝内插入,轻轻的将门槛挑开,走进来三四个黑衣人。
个个举着刀,直奔床前。
为首的黑衣人走在最前,掀开帐子抄起刀就捅了过去,却发现棉被下空空如也。
几人错愕相视。
而就在这时,走在最后的黑衣男突然就倒在地上,紧接着其他几人亦不曾幸免于难。
池晚妆从床后侧走出,抽出火折子将蜡烛点上举在手中,含笑着走过去对着几人踹了踹,意料之中的毫无反应。
借着烛光,她弯下身,搜寻几人的身上,什么都没有。
不免有些失望。
适时,总觉得本在远处的箫声离她近了些,好似就在这屋子的周边。
下一刻,南边窗户大开,一个颀长的人影立在窗外,手持玉箫负于身前,正含笑的望着她。
而池晚妆,先是微惊,继而起身举起蜡烛,待看清对方,无所谓的再次蹲下,继续先前翻寻的动作。
赫连鞒不由一愣,翻身进屋,缓缓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的审视道:“你不怕我?”
池晚妆连脑袋都没抬一下,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怕你?”
“你不担心我杀你吗?”
“你不会。”
池晚妆答得理所当然。
赫连鞒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学着她的语气问道:“我为什么不会杀你?”他还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女子,如此前摸后翻触碰男子身体而脸不红心不跳的,而且还是个闺中女子。
搜遍了几个黑衣人的身体都没找到有任何可以代表他们身份的东西,池晚妆虽然失落,却并不气馁。她从地上站起,将屋内的灯烛和烛台都点亮,随后走至南边将被赫连鞒打开的窗户合上。
看着对方这一系列的动作,赫连鞒越来越觉得自己当初没看走眼,眼前的她绝非等闲女子可比。如此想着,便忍不住调侃道:“你将屋子点得如此明亮,还将门窗紧闭,是担心别人不知道你屋里藏了男人吗?”
池晚妆却是一笑,带着点点狡黠。
她容颜本就貌美,如此素颜薄裳的站在橘黄的烛光下,更加显得纤柔而堪怜,那晕在眸尾的笑意,如黑幕下零星在独秀,璀璨而灼目。赫连鞒瞧得微滞,他自认不是个以皮相看女子的男人,此刻却竟然失了神,忙挪开视线以掩饰他的讪意。
“因为,现在的你,杀不了我了。”
池晚妆如珠玉落盘的声音响起,在成功见到对方双眼一眯缓缓软下身子撑住椅子后,走至木桌前倒了杯茶朝他递去,轻问道:“是不是觉得全身靡软?使不上内力?”
“你、你做了什么?”他骤然抬头,眼中杀意一闪而过。
她晃了晃手中的茶杯,回道:“喝了吧,否则你马上就会和他们一样不省人事,我这脑袋可还想留着。”
池晚妆伸出左手挑起他的下巴,见他满额汗水又隐忍强撑着咬住下唇,至是却连摆脱自己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想笑给生生给忍了回去。
将茶杯又往前凑了凑,送至他唇边,再言道:“放心,你那十二绝卫估摸着现在都已经将这屋子包围了,说不准正在犹豫到底是等你指令呢还是不顾规矩闯进来救主,我不会自寻死路的。”
赫连鞒的双眼瞪大,脸色尽是不可思议,牙关却没再闭紧,将杯中的茶水饮了下去。
池晚妆收回杯子又倒了一杯,转身走到熏炉前将里面的檀香扑灭,炉中发出“嗞嗞”的声响。
“枉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眼看着他们进来就倒下了便知我这屋里有问题,还敢堂而皇之的进来。若非你先前没有运功,之前又是在了窗前的通风处站了许久,方能撑的比他们久些。”
虽说话是对赫连鞒说的,但池晚妆可连个眼神都没去瞟他。踢了踢地上的刀,她再次走到那些黑衣人身前,逮着一个就直接扯去了他的衣带,俨然是宽衣解带的前兆。
而这时,才恢复了些力气的赫连鞒刚起身就撞见这番光景,惊诧道:“你脱他们衣服做什么?”
“检查下,京中各大世家养出来的人,身上都会有各自的标志。”
他几步过去就拽着她胳膊起来,语中带了几分恼意,“你是不是个姑娘家?能不能矜持些?”
“那怎么办?我总不能将这些刺客变成女人吧?”
“你!”
赫连鞒被噎得够呛,但由于双腿依旧尚软,胳膊也没力气,不得不将其松开。他望向被茶水灭了的薰炉,回头又看了眼悠然闲在的少女,终是问道:“那到底是什么毒?”
“我之所以平安无事,正是因为我不懂武功,没有内力就不会中毒。”池晚妆言简意赅的答了她心中所想。
赫连鞒再问:“你知道我是谁?”
“嗯,”她颔首,接着再次蹲下身子,“算起来,我们是第三次见面了吧?”
眼见着她如葱似玉的纤指要再次沾上那几个男人的身子,赫连鞒突地喝道:“住手!”见后者迷茫的仰头望向自己,一副不知所以然的模样,他不免添道:“你想知道这些人是谁派来的,我告诉你便是。”
“我知道啊,这都是纪公府的人。”
也算是纪妙看得起她,这回用了专业的杀手。
“那你还……”
赫连鞒早就在暗处留意了她许久,但到现在却觉得更看不懂眼前的这个女子了。
“心里知道是一回事,看到证据眼见为实是另外一回事,有什么好奇怪的?”
“你知道十二绝卫?”
池晚妆走过去与他对视,点头后直白相告:“五殿下,您别问了,我什么都知道。当初在柳州城外我演了出好戏给你看,你是不是觉得我心够狠所以连娇华都舍得相赠?回京后我的所作所为也都在您的掌握之中,今日亲自前来,是觉得我够格了吗?”
“你何时知晓的?”
有了先前的事,这会子赫连鞒虽心中仍是惊诧,却没有形于表面。他脸上挂起了惯常的温和笑容,“这么说,北定侯府的世子上门向你提亲,你也早就料到了是我的意思?”
池晚妆摇头,“这倒没有。”
“那你为何会应?”
闻者不由一懵,她答应北言喻,和是否清楚幕后是他授意的有何联系?
池晚妆奇怪的望向眼前的男人,由于前世与他就没多少交集,故而并不了解,只知晓对方神秘莫测,表面看着放浪不羁,成日游山玩水,在众皇子中最碌碌无为,但实际上却成了赫连浠最棘手的对手。
于是,她跟着笑了笑,笑得高深莫测、笑得得意洋洋,双手怀在身前低言道:“什么都让你给猜准,不就没了意思?”
她不敢仗着对赫连鞒的那几分了解而拿乔,便只能用这样的法子,将自身的不同表现出来,让眼前人觉得并非能掌控住自己的全部。池晚妆极有自知之明,自然能想到赫连鞒此刻之所以会这和她周旋,不过是因为在柳州城外生出的几分兴趣。
“说的也是。”
赫连鞒不曾因她的无礼而生气,淡淡瞥了眼撩起袍角在四方桌前坐下,询道:“你用的这毒无色无味,能让我毫无防范的中招确实厉害。但你可想过,对付你一个不懂武功的女子,几个粗壮的家丁便绰绰有余,如若进来的亦是几个寻常人,你岂还有活命的机会?”
“寻常人杀不了我的。”
池晚妆答得不以为意,莞尔轻笑了往前两步跟着再道:“何况,殿下不是在这么?你说好不容易发现了我这么新奇的猎物,你会舍得我就这么让人杀死?你这晚上吹了一夜的箫,不就是在向我预警么?”
虽说他本确实是这个心思,但被人当面道出来总是有股恼意,他目光冷冷的瞅过去,讥讽道:“池晚妆,你可真了解我。”
“殿下何必犯恼?”
她盈盈走过来,抬头望着他嫣笑道:“晚妆被人勘察了这么久,若是当真一无所知,岂不太愚钝了些,又如何配得起殿下的青睐?”她故作百媚,掩袖于唇柔语道::“殿下不会将时间花在无聊的人身上,不知晚妆表现得如何,是否则合了您的心意?”
这语气、这表情,让赫连鞒没得生出几分无奈。
她脸上一副千娇百媚的神色,话中深意却明摆了在挑起自己更浓的兴趣,怎么会不满意?这样的女子便是让人时刻守着,都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招的,简直是出乎意料的令人惊奇。
在柳城外的时候,他看得出眼前人和那些劫匪并未串通,而在那样的处境下她都能算计别人,显示的是临危不惧的聪颖;再且,有时候杀人并不是最可怕的事,能眼睁睁将人送进贼窝受那种大辱,心思够毒够狠。
而最关键的,还是池晚妆在相府里表现出来的隐忍和机智,她让赫连鞒见识了其他闺秀身上所没有忍耐。对她自己尚且如何,于敌人又怎会留情?
“过来。”
闻言,池晚妆亦没有犹豫,直接提步过去。
赫连鞒却突然伸手将往带到自己怀里,修长如玉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挑眉问道:“你这算是恃宠而骄?”
“殿下以为呢?”池晚妆不惊不动。
赫连鞒的手抚上她的脸颊,笑着意有所指问道:“想杀人吗?”
“不想,不过若是可以,过个瘾也是可以的。”
赫连鞒蓦然松开她,往那众倒地的黑衣人身前推了推,“总是只守不攻可不行,你想留活口用,一个就够了。”他掌心朝地上的刀剑一挥,准确无疑的落到池晚妆手中。
优雅的起身,绕至她身后,直接带她走到那个被解了衣裳几近敞胸露怀的男子跟前。覆上她的拿着刀的手举起,尖锐的刀划过那人的胸前,他侧首低道:“想让我保护你,可得有点表示,我向来不管外人死活。”
话音刚落,便察觉到掌下的柔荑倏然用力,刀剑刺入对方的身体,鲜血如泉水般涌出。
池晚妆从身后人的身前挪开,松开手站在旁边,余光留意到那名黑衣人泛黑的伤口,不由微滞了下,转瞬即恢复了常色。
望着赫连鞒,她清晰而明亮的回道:“殿下莫要误会,我虽说听你的话杀了他,却并非是投入你麾下的意思。我现在确实是势单力薄,不过这些时日仅靠我一人也有了今日这番局面,我不是必须依附你。”
“哦?你的意思是……”他看着她,静等对方下文。
池晚妆一脸了然,“你找上我,定然是有用的着我的地方。我帮你,不过不是替你效命,而是合作,互惠互利方显得不吃亏,不是吗?”
“你凭什么与我合作?”
“就凭,我知道很多事情而你不知晓;就凭,京中没有第二位女子既是相府的千金,又即将有个将军的义父。”
黑衣人身上的鲜血不断涌出,血成滩而来,池晚妆往旁边移了几步避开,倾近了赫连鞒再道:“就凭,这世上只有一个池晚妆。”
“好自信。”
他不褒不贬的道了三个字,低眉收起了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徐徐道:“你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在哪。”
池晚妆径自朝窗前走去,伸手拉开,夜风扑面而来,空气中的腥味似消散了些。她没有回他、没有开口,亦不曾为方才的举动而感到惊慌失措,好似在这所谓的佛门圣地杀人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这样吧,你拜我为师兄,我就应了你。”
倚在窗柩前的池晚妆转身,错愕的反问道:“拜你为师兄?”
“怎么?你觉得我不够资格?”他玉箫在手,单手负在身后,整个人显得温文尔雅。
与池晚妆记忆中的差别甚大,但并没有失神,她好笑的望着他,“都说这拜师学艺,不知殿下师门传授的是何本事?”
“你方才下手的手法太不娴熟,力道也没控制好,一点技巧都没有。”赫连鞒很不客气的点评了句,满是嫌弃的望了眼流淌在地上的血,皱眉道:“连人都不会杀,如何能成大器?不过你放心,本殿下亲自调教,不日你定有长进。”
他说得一本正经,满脸严肃。
池晚妆却极想反驳,调教、长进?
杀人方面的?这杀敌时还用得着讲究这么多?
自己的法子是卑鄙了些,对毫无反抗之力的人直接下手,但能杀得了人的法子就是好法子,还计较什么过程?这又不是厨房里的厨娘做菜,杀鸡切肉都得讲究技巧。
她有些无语,却也明白,不是主奴的关系,赫连鞒便寻了个借口将自己与他绑在一起。
他是个皇子,虽然常年在外只偶然回京,但颇得圣上赏识的,何况在前世又表现了出人意料的能力和本事。池晚妆觉得,很多事由他和赫连浠交锋,更好。
再且,她也不可能将势力往外推。
只是……“为什么是拜做师兄?”
“难不成你还想做我徒儿?”赫连鞒上下端量了她,一副“你资质很差”的眼神冷道:“谁知你他日会不会辱没师门?我的名声可不能毁在你的手里,这等有风险的事,还是让那老头给担着。”
池晚妆嘴角抽了抽,苦笑道:“那么师兄,你是不是可以招呼几个人进来把这给处理了?”伸手指向地上横躺的几人。
赫连鞒没想到她这么快就使唤起自己,冷哼了声撩起袍角坐到桌前,翘起腿敲了敲桌面,“你的入门的茶还没敬呢。”
“方才已经给你倒过茶服侍了你喝下,且还解了你身上的毒,礼够大了。”
他本惬意敲动的手指微顿,暗想着这女子还真是丝毫亏都不吃。他起身往门口走去,边走边说道:“你后日清早才回相府吧?这些人我先带走,明日教你的时候且顺带能用,这事你放心,我替你办好。”
毕竟是涉及世家,池晚妆目前确实不宜和纪公府发生正面冲突。
他打开了房门,堂而皇之的踏出。
池晚妆没听见对方开口,却见台阶下跪着名男子,似是在听他吩咐。
须臾,从门外走进来两名男子,先是对她恭敬的作揖了番,接着就说道:“请小姐移步,这交给属下们处理。”
睨了眼地上的血渍,池晚妆颔首走出。
正见赫连鞒站在禅院门口,临风而立,衣袍飘飞。她缓步过去,一路跟着到了后山的枫叶林。
“以你的谨慎,居然这么轻易就信了人。”
池晚妆低笑,“师兄都这么关照我了,难道我还会不识时务的拒人门外?你瞧我都没让你和北世子费功夫,直接就应了他的提亲,不是哦替你们省去了很多事吗?”
“说下去。”他侧首,望向并排的她。
“旁人或许不知我的能耐,自觉得我比不得池晚凤。但师兄可是聪明人,心如明镜,哪里会容得我有机会进宫选秀卷入宫闱?你心里很清楚,我若和某位皇子成亲自然是会倾力助他。所以,我这样的人,自然还是收为己用的好。”
“其实还有条路。”他两眼一眯。
池晚妆微笑,“但我还是比较有眼色的,没给师兄那机会。”
赫连鞒听她一口一个“师兄”,竟觉得也无比顺耳,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时,突然听到有杂碎的脚步声,拽过她就避到树后。
池晚妆亦是听到了脚步接近,很是配合的没有出声,借着微弱的月光,伸手压下身前的枝叶望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一男一女,女的肩上还背了个包袱,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然因为是背对自己,池晚妆并不能看清楚她的容貌。
“阿盛,怎么停下了?”
听到女子开口,声中带了丝急切,池晚妆的脑海中不由冒出两个字:私奔!
这时,拉住女子手的男子回道:“你真的愿意和我走吗?要知道,你和我在一起后,就再也不能过以前那般锦衣玉食的生活了,我什么都给不了你的。”
“阿盛,你知道的,这些我都不在乎。就算是亡命生涯,就算是风餐露宿,只要和你在一起,这就够了。”女子笑了笑,抓着他的胳膊继续拉他,口中催道:“咱们还是快走吧,若是让我家里人发现我跑了出来,咱们就走不了了。”
男子的声音却迟缓而犹豫,“你说,我若不是出生寒门,有个和你匹配的家世该有多好?”
池晚妆自然是听出了男子话里的的自卑,而仔细一瞧,女子绫罗绸缎,虽只是个背影,但很明显的让人感觉到她气质不凡。男子只能看个轮廓,虽是一脸书生气息,却是布衣长袍,两人站在一起怎么看都有些怪怪的。
“没关系的,阿盛,你不用因为我出身好就总这般想着。我不希望你以后再想这些门第什么的,以后我们在一起,将这些过去通通都忘记。”女子声音甜美,带着憧憬。
“你家人一定不会善罢干休的,难道我们一辈子都东躲西藏?”男子的声音有些轻有些心虚。
那女子则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放开抓着的男子手臂,不敢相信道:“你的意思是,不和我走了?阿盛,你怎么会这般畏畏缩缩,我们之前不是都说好了吗?”
男子心虚的别过视线,“对不起,我不能带你走。”
几个字,镇住了那位华衣少女,同时让偷听着的池晚妆蹙眉,连个女子的胆量都没有。
“为什么?”
少女望着眼前的心上人质问,自己爱的那么深宁愿抛弃一切的男子居然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这不仅仅是惊讶,更多的是心碎。
那名叫阿盛的男子答道:“你知道的,我苦读寒窗十年,就想着有一日可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那我呢?我呢?!”
女子的声音有些哽咽,池晚妆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也可以想象出此时她肯定是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
男子垂下脑袋,并没有回答。
“啪!”一声在寂静的黑夜中想起,女子抬手打了阿盛一巴掌,嘶声裂肺道:“在你心中,我到底算什么呢?我不顾家里人的反对,毅然坚决的和你在一起,阿盛,你可真对得起我!!”
她说着说着向后退去,满脸哀怨地望着眼前这个自己爱惨了的人,突然觉得那么陌生。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不过你也知道我的难处。”阿盛轻声回道。
“你的难处?哼,哈哈,你的难处!”女子的声音中充满了哀怨,“你不就是舍不掉你的功名,你的前程吗?”
话到最后尽然多了一丝鄙夷,池晚妆听着都替那位女子不值。
一个女子最大的悲哀不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而是爱错了人!
她蓦然就想到了赫连浠,那种被挚爱背叛的痛楚蔓延在周身,让她全身发冷,身子往身后一靠。
察觉到她的异常,赫连鞒低眉复杂的望向她。
而不远处的对话还在继续:“我已经通知了你的家人!”
女子听到后再次望向眼前的男子,而后者接收到这样的眼神,心中也倍感愧疚,立即低下了脑袋。
此时,不远处却来了一大群人,有人举着火把,有人提着灯笼。
池晚妆暗道,这些估计就是阿盛口中的女子家人了吧?
华衣的女子望着远处的火光,心中一急,哀怨地望着眼前的男子:“你居然这般对我?”
避开女子的目光,男子说道:“毕竟那才是你的家。”
“你既然早就这么认定了,为什么还要同我开始?!!”
男子没有再答话。
“快,送小姐回府!”
那群人约有十多个男仆,还有几个年轻的侍女,后面有顶轿子,领头的是个很严肃绷紧脸的婆子,见到华衣女子后立即对后面的人下令。
“是。”
只见两个高大的男子上前一下就把女子制住了,被禁锢住的女子还在不停地挣扎着。口中喊着:“我不要回去,我不回去。阿盛,你对不起我,你对不起我!”
包袱掉在地上,里面银子、珠宝撒了一地。
丫鬟们忙俯身上前收拾。
就着那边的光线,池晚妆看清了女子的长相,长得十分美丽,一双杏仁眼红红的,瓜子脸,肤色白嫩,年纪与自己不相上下。
“快带走!”
婆子一声令下,一帮人即将华衣女子往后扯着塞进了轿中,后又抬了离开。
那婆子走近呆滞在原地的男子,将一个沉沉的钱袋递到他面前,开口道:“这是我家夫人赏你的,以后管好你的嘴,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我家小姐。”
男子接过钱袋,很恭敬地低头应道:“小生明白!”
婆子这才离去。
而等那男子都离开不见,枫叶林重新恢复平静后,池晚妆猛地推开身边的人。方才的那幕,让她脑海中浮现出前世东宫内的种种,想起赫连浠,她就觉得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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