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福寿堂,除了铁妈妈剩下都是新进的丫头,原来那些,无论大丫头还是粗使婆子都被关进了柴房听候发落。
比起往日,愈发静谧。
屋内,落针可闻。
铁妈妈暗暗叹了口气,轻声劝道:“老夫人,先安歇吧。”
乔老夫人忽然喃喃自语:“难道我一直都弄错了?”
成亲三载,她生了长子,又时隔两年,她再也没能怀上,子嗣单薄,她给丈夫纳了妾。却没想到三十三岁那年,竟然再一次诊断出喜脉。
次子生下来就粉雕玉琢,圆溜溜的黑眼睛充满灵气。她悉心教养,三岁启蒙读书,六岁便出口成章,后来考了秀才。
丈夫竟丢下她孤儿寡母撒手人寰,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两个儿子身上,花重金聘,抛头露面请当时最有名望的夫子。长子资质有限,次子不负她期望,年仅十七岁便中举!
再后来,他考了进士,又考了庶吉士。报喜的官差敲锣打鼓上门报喜,她的次子成为一族人的骄傲。
济南乔家正嫡系这一脉,自从太太老爷官拜内阁后,到了太老爷这一辈就日渐凋零,反而是南府那一脉日渐兴旺。
丈夫病逝时,最悔恨的是他没有让正嫡系的兴旺延续下去。
可是,她的次子做到了,年纪轻轻就成为天子身边的近臣。她活到这把年纪,唯一值得她骄傲的就是生育养育了次子,因为次子,她从京城远嫁济南的怨怼都没了。
“我还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大伙都说老三要回来……没想到……带回来的是老三已经被水泡的变形的尸身……他还那么年轻,他连个孙子都没给我,让我抱一抱,他就这样去了……我心里的苦,也只有我自己知道罢了。”
铁妈妈眼眶已经红了,安慰道:“三老爷好歹还留了九姑娘,您也见过九姑娘,她和三老爷小时候长得可真像。乌黑的眼睛,又懂事,得知老夫人不好,还……”
“可不就是因为她和老三长得像,你不知道,我见了她,就想到老三,想到有人说,老三就是为了救她才没了……”
铁妈妈暗暗吃惊,这话她竟是第一次听说。三老爷夫妇出事,她在庄子上,但事儿闹得很大,乔家里外没有不知道的。一行三十四号人,唯独九姑娘侥幸活了下来,大老爷赶去出事地,已经是出事几天后。
九姑娘显然也吓坏了,据说才回来的那一个月,一句话都不说。除了九姑娘,没人再知道出事时是什么样子,又哪来的三老爷是为了救九姑娘才没了一说?
可就算如此,九姑娘是三老爷的女儿,三老爷作为父亲,出于本能也会竭尽全力救女儿。
铁妈妈轻声劝道:“老夫人想多了,早些歇了吧,三老爷在天有灵,瞧着您这样,他也无法安息。”
乔老夫人似有似无地叹了一声,缓缓闭上眼,铁妈妈轻手轻脚掖了掖被角。见乔老夫人呼吸匀称,又站了一会子才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乔老夫人喃喃低语:“……我时常在琢磨,是不是我生来命不好,一辈子才走得这样艰难……”
铁妈妈扭头,乔老夫人又似睡着了,半晌没说话。
隔天,姑娘、姨娘们照例去乔大夫人屋里请安,乔大老爷一早就赶去福寿堂,乔大夫人看起来很累,说了几句话就让姑娘们去女先生哪儿等着上课,又下了封口令,不许说家里这两日的事。
乔璃随着四姑娘等人一道,才走到门口,忽然被乔大夫人叫住。乔璃停下来,乔大夫人想了想,又摇头道:“先去上课吧,中午和四姑娘一块过来吃饭。”
乔璃恭顺地行了礼应是,沉稳大方,没有半点好奇心。
乔大夫人目光闪动,目送姑娘们都出去,才和薛妈妈说起话来:“我嫁进来的时候,三叔比如今的九丫头大不了多少……现在瞧着,九丫头还真的和三叔越来越像,可惜她偏偏是个姑娘,要是个男孩……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她看得明白,嘴里却什么怨言都没有,没娘的孩子无根的草。”
薛妈妈听着像是话里有话,踌躇着问:“大夫人是想把九姑娘接来身边?”
半晌,乔大夫人道:“就算接来我身边,她终究是没亲娘的孩子,你也明白,以后说亲事不容易,高不成低不就,我这里的姑娘还不够多么?”
薛妈妈暗暗点头,俗话说不娶望门丧母女,不是没道理。没有嫡亲母亲教导的姑娘,旁人又怎么会细心教导,到了婆家但凡有点儿不对,就会联想到她缺了母亲教养不懂事。既如此,还不如不要娶回家中。
何况,九姑娘爹娘都没了,三夫人也是年幼丧母。乔老夫人给三老爷说了三夫人后,三夫人还在世时就时常后悔。
乔老夫人也很头疼,薛妈妈试着问:“难道是老爷的意思?”
“还是想法子说服老夫人,让她接过去吧!往后说亲事,好歹还有个养在老夫人膝下的说法,想必比我这里容易些。”
薛妈妈想到老夫人对乔璃的忌讳,虽这一次被拆穿了,一时之间要乔老夫人颠覆以前的看法,没那么容易。也不知,老夫人怎么就偏偏认定九姑娘命格不好,三老爷夫妇出事,完全是天灾,都过了三年了,再怎么伤心,也无法挽回。
乔大夫人不想多言,目光一寒,道:“去把四姨娘叫来!”
乔大夫人下了封口令不许人再说这两日家里发生的事,但四姑娘充耳不闻,在女先生没来的之前,少不得对六姑娘一番冷嘲热讽:“还想去老夫人屋里,也不拿镜子照照自个儿有没有那样的福气!”
六姑娘埋头翻书,充耳不闻,四姑娘就扬声道:“把一切都推到吴妈妈身上,也不想想,吴妈妈真有这样的胆子么?”
五姑娘忙扯了扯四姑娘的衣角低声道:“四姐就少说两句吧。”
四姑娘冷哼一声,乔璃忽然对六姑娘也有些好奇,平常时候听到这样的挤兑,她就算不会还嘴,也会冲四姑娘没事似的笑一笑。
乔璃很快发现,六姑娘虽然在翻书,但动作机械,目光落在书本上,眼神却空无一物,隐隐约约有些担忧。
昨天的事,虽然全部让吴妈妈一个人顶了,但多少把四姨娘牵扯进来,想必乔大夫人心里自有计较。
六姑娘,也应该意识到了这一点。
不多时,女先生从外面进来,四姑娘也和五姑娘打住话题。
等下学后,初雪就告诉乔璃:“四姨娘去家庙了,老夫人屋里原来的粗使婆子,都送去庄子上,丫鬟们都找牙婆子来远远地发卖了。暂且留下的,都是后来新进的。还有十里香……”
话没说完,远远看着巧云走来:“大夫人让奴婢来请九姑娘去福寿堂。”
初雪闻言面露喜色,笑容没到眼底,看了乔璃一眼就问巧云:“是老夫人答应了要见我们姑娘么?”
巧云点了点头,却是有点儿担心的样子:“是京城王家来了人,送节礼顺道给老夫人请安,又提出要见见九姑娘。”
大姑娘出阁时,济宁王家来了人,但惹得老夫人很不高兴,吃了午饭就打发走了。乔璃和初雪后来都没见:“是外公打发来的,还是其他人?”
一面随着巧云走,一面问。
“是王太老爷。”语气依旧担忧。
乔璃留意到巧云的模样,初雪高兴起来:“那姑娘快些,说不得是奴婢认得的妈妈呢!”
然而,等她们主仆到了福寿堂,福寿堂正屋的气氛,依旧和上次一样紧绷。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来得这位妈妈并没有放声恸哭,而是一脸肃穆不满地坐在椅子上。
乔大夫人和乔大老爷也同样一脸肃穆地坐在上方,乔老夫人则恹恹地歪在榻上,双方仿佛行军作战紧张地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