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到了初秋,但正午的阳光依旧如夏至般毒辣。
在孟蝶儿的默默等待中,小谷子挎着一坛酸杏汤,提着一包喷香的小笼蒸包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清秀的眉眼里掩饰不住的喜悦,她兴奋地告诉蝶儿,爹有意卖出杏林山坡,与她们一道南下,安家江南。爹还说,这样不但免了骨肉分离,也免了我们姐妹别离……孟蝶儿高兴得笑了,她想这慈祥的老伯一定很爱她的女儿,不然怎会舍得舍弃家园,舍弃含辛茹苦培育的杏林山坡……
小谷子把诱人的小包塞进她的手里,并给她倒上一碗清香的酸杏汤,嘱咐她要好好吃饭,耐心等待。她去帮爹找买主,争取杏林山坡这一两天就出手……语音还没落下,她就犹如一阵风似的跑走了。
客房里又恢复了安静,肉美酸香的味道充斥整个房间,勾起她的食欲。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小笼蒸包被一扫而光,黝黑的瓷坛也隐隐露出坛底,她满足地站起。
三寸金莲轻移窗前,她望着繁华的街道,摇曳的旗子招牌,熙熙攘攘的人群,幽黑的眸子渐渐泛起一种复杂的情愫。明天——或许明天的明天,她就要离开这里,回到如诗如画的江南,回到久违温暖的家,可为什么她心中的期待与不舍同在?是因为他吗?是因为就要离开他了吗?不是已经放手了吗?不是已经死心了吗?那为何还放不下?原来相爱容易想忘难……她深深地叹息,缓缓地转过身,明亮的眼睛里霎时蒙上了一层泪光,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昂头望着顶梁,她不能、也不会再为那个负心汉流一滴泪……
许久,泪光隐去,她淡漠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游离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书架边倚墙的琵琶上,白色的平绒布落满了灰尘。她有多久没碰过它了?她怎么能忽落心爱的琵琶呢?
她缓缓地走过去,执起琵琶,摘掉绒布,轻轻地动了下弦,圆润的声音顿时倾泻满屋。她的眉宇间多了份淡淡的释然,坐在木凳上,调好位置,白玉的指尖在弦中行如流水的穿梭,曼妙的曲子伴着高昂的音律充斥整个房间,先前的忧郁顿时溜的无影无踪。
雨帘之中,西湖之上,就是这曲高山流水,让她和婉妹妹相知相惜。婉妹妹,如今我心愿已了,可以与你凡尘之外,雅静之地,共谱一曲,天长地久的高山流水了……
玄妙的琴音时而舒缓如流泉,时而急越如飞瀑,时而清脆如珠落玉盘,她渐渐的陶醉其中,渐渐的不再胡思乱想。
忽然——
一句跨越前世今生,不失温情的霸道话语炸响在耳畔——
“为夫喜欢娘子弹琵琶的样子,娘子的琵琶从今只准为我一人而奏……”
动听的音律嘎然而止,细长的琴弦打红了白皙的手指,而她却感不到痛,大颗的泪珠终于隐忍不住,夺眶而出,打在琴弦,落在琵琶腹中。
就让她再为他弹奏一曲,就让她再看他一眼,就让她为他们的前世今生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吧……她猛地站起,快步走到门前,却又折了回来,黑色的眼眸荡起犹豫的挣扎。既然缘分已尽,情感搁浅,既然就要奔走天涯,形同陌路,既然真的再无牵连,再无瓜葛,那么就让一切的一切在今天结束吧……
她为了自己开拓了无数的借口,说服了心头的犹豫,搪塞了挣扎的思绪。
抱着心爱的琵琶,她缓缓地走出小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越过客满为患的香满楼,拐进一条稍稍清静的街道。
路边绿柳成荫,微风轻拂。
映衬在树叶枝间的红墙绿瓦,亭台楼阁,依旧散发出豪华的淡漠。
威武的石狮,不畏风吹雨打,依旧蹲坐在门前;两个手持长矛,腰悬佩剑的侍卫依旧不知疲倦般地站在大门的两侧,高高悬挂的大红宫灯依旧随风摇曳,但门框上却多了副红色的对联,粗壮的朱红色柱子上也贴着大红喜字。府邸中依旧是百花盛开、蝴蝶翩飞,假山怪石、小桥流水,亭台轩榭、曲廊阁楼,但却多了一份人声鼎沸的热闹嘈杂。
孟蝶儿哑然失笑,他抛却曾经的诺言,享受着初为人父的喜悦,享受着权贵名利带来的天伦之乐;而她还依然守候着奈何桥畔的诺言,带着前生的眷恋,辗转在红尘,现如今只徒留一席悲伤。
她苦涩的抿抿嘴,抱着琵琶无奈地坐在晒得发烫的水晶上马石上,调好位置,手指灵活的在弦中跳跃,玄妙的音符霎时穿越在绿树中,流淌在酷热的街头。
阳光穿过树叶斑驳地洒在地上。
偶尔路过的行人古怪地看她一眼,又匆匆地走开。
她的胸中忽然一片酸涩,眼眶里涤荡着隐隐泪光,朱红的唇轻轻的煽动,天籁的歌声缓缓溢出——
“为你的守候,是长长的守候;
为你的等待,是默默的等待,
是不是相守也不会天长,相约也不会地久,
轻轻为你曼舞,缓缓为你放歌……”
曼妙的琵琶声伴着凄美的歌声舒缓低沉的倾诉着,甘畅的质感犹如那千帆过尽的江岸。那声音充满了色彩,低沉而绵长,像一个女人在沙哑而委婉的述说,但又是那样的悲凉和无奈。那声音满是凄凉的行走,沉重,虔诚。恍若黑夜中寂寥淹没在渔火、月光之外的小船,无依无靠,漫无目的的飘。
不管他听不听得见,不管他走不走来,这首曲子奏完,这首歌唱过,她就不会再执着前世的情。不管是前世的唐彦,还是今生的落轩,她都和他两不相欠,再无瓜葛。
她望着那块脚下的青石板,痴痴地望着,黑色的眼眸里不再有往日的深情、痛楚,而是坚定,而是绝然,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恨意。
歌声渐渐停息,琴音渐渐低缓,跳跃的十指慢慢的停下。
忽然,一双皮制后底的黑靴,一身鲜丽的明皇出现在她的视线,上好的丝绸衣摆,银线穿绣的九龙戏珠的图案,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困惑地抬头,见是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天庭饱满、地额方圆,剑眉星目,气宇轩昂。银白的头发随意地散在肩头,混浊的眼睛透着慈祥,但他的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皇家风范。
他正低头痴痴地看着她,剪剪秋波,盈盈美眸。白皙肌肤,犹如凝脂。峨眉微皱,含怨带愁。樱桃小口,艳丽如朱。玲珑身躯,无尘白衣。怎么看,都像画里面走出来的仙子!怎么看,都像瑶池里起舞的仙娥。
“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很低,充满了惊喜。
孟蝶儿没有说话,只是抱紧了怀里的琵琶。
“大胆民女,还不快快跪下回皇上的话。”一声断喝惊醒了恍惚的孟蝶儿,也打破了安静的空气。
孟蝶儿循声望去,见呵斥她的是一个严肃的老者,他正不善地打量着自己,他的身边站着那个她再也不想看到的、可恶的唐彦。十几个身着朝服的官员围着他。数不清的禁卫军把她围在中央。
“无妨、无妨——”那个被称为皇帝的人不在意地摆摆手,对她轻轻地笑了,笑容里带着些许的怜爱。
孟蝶儿不再胆怯也不再惊慌,她没想到今生有幸一睹圣颜,她更没想到高高在上的皇帝是一个如此和蔼的老人家,可是她不喜欢他看她的眼睛。她悠悠地站起,双膝弯曲,对皇上草草地行了个淑女礼。淡漠地瞥了一眼唐彦,她转身越过手握大刀的禁卫军,潇洒的离开了。
没有皇上的旨意,禁卫军面面相觑,不敢轻举妄动。
皇上依旧站在上马石边,依旧痴痴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昏花的眼睛里充满了淡淡爱恋的味道。
那个严肃的老者望着出神的皇上,精明的眼睛里泛起一抹狡诈,他对身边的侍卫悄悄使了个眼色,聪明的侍卫会意地点点头,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