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黛玉葬花》,黛玉纤细娇弱,颦眉噙泪,仰首看桃花飞落,瘦肩扛锄,手提锦囊,愁魂散、离肠断,千言万语无从言。我试东郭逡紫毫笔,提曰“莫问金姻与玉缘,聚如春梦散如烟。”借此暗指曹颙与我。我将画卷好,穿上那件早已备好多时的雪花白衣裙,不施脂粉、未戴珠钗,拿了些香蜡纸等供品,和月童、弘历雇了两乘轿往曹府去。
曹頫站在自家门口,穿一领不青不蓝海青袍,罩一件不黑不白马褂,面色暗淡无光,锅腰叉手,恭恭敬敬。他身后跟着个耳尖白发,缁衣削骨的嬷嬷,戴银镯子的干枝手牵了个咬着大拇指,瞪一双黑黝黝大眼直瞅我的五岁男孩,瓠牙樱口,修眉如画,活脱脱仙童转世,只是有点胖乎乎。
见我下轿,曹頫急忙拉着孩子过来,打千道:“主子。”旋即将孩子往我眼前推了推:“胖儿,快给主子请安!”
胖儿不知是害怕还是难为情,一面盯着我、一面往他爹身后躲,又抬头看向曹頫似犹豫,曹頫瞪他一眼,他这才有模有样的打千道:“请主子安。”
“怎起这么个名儿?”我浅颦低笑,溺爱嫡子,一听这奶名,便知他有多宝贝了。
曹頫呵笑道:“好养活,何况尚未开蒙,有个叫就好。”
我摸了摸胖儿脑袋瓜儿,朝他伸出手。
胖儿低头看着我手心,也不知能从中看出甚么,只一个劲儿看。
旁边嬷嬷催促道:“小少爷牵吧,牵了这位主子的手,福禄长久。”
胖儿听此,眨了眨眼道:“我不亏,那就牵吧。”
一句话,逗得大家呵呵直乐,爽朗笑声多少驱走内心的阴霾。
笑过之后,曹頫在前方引路,一路上苔色半侵屐,花梢欲滞人。花园尽头有一处清幽轩子,翠竹敲风,碧梧蔽日,萧条草满少人来,一鸟不鸣偏更寂。我推开镂花门,抬眼见正中白墙上挂了一幅曹颙的画像,身着官服的他丰神俊雅,不苟言笑地端坐在高椅上,我却仿佛看到他正对我笑,依旧是温柔能化去所有伤痛的微笑。画像前方供桌上摆着水果、茶、烛台、香炉,轩内打扫地干干净净,未有其他家具,显得有些冷清,寒气逼人。
“主子,奴才先行告退。”曹頫很识相地作揖欲离。
“等等。”我唤住他,从童儿手里拿过画递给他道:“这幅画你留下。”
曹頫接过来打开,蓦地吃了一惊,画中的黛玉正是我自己。“这不是……”
我瞄了一眼胖儿,摆摆手道:“一切尽在不言中……去吧。”
“嗻。”曹頫弓了弓身,拉过胖儿离开。
我一直盯着那孩子,直到他从我眼中消失,曹雪芹小时候长得很讨人喜欢,圆圆脸蛋上透着一股子伶俐劲儿。“名人”既然见了,我便转回身,继续呆呆地凝视曹颙的眼睛,希望看到他眼里只有我。
“额娘,此人是……”弘历指着画像,满脸疑问。
我一面摆供、一面答他:“为娘夫婿,江宁织造曹颙。虽说英年早逝是他命中注定的,却没想到掺了为娘的份。”
“额娘……”许是我故意用轻松的语调掩盖悲伤被弘历察觉出来,他不知道该用何词句劝我,蹙眉望了一眼曹颙,便点好线香递给我。
我接过线香朝曹颙拜了三拜,插上香,跪在软垫上想对他说点什么,忖思半晌竟想不出半句话,哑然失笑道:“对不起,夫君。”
轩外溢满温暖阳光的初夏,不知谁家画眉鸟一个劲儿扯着嗓子唱,胡同里传来叫卖臭豆腐的依稀吆喝声:“臭豆腐,香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
我听见,肚子一咕噜有些发馋。“童儿,去买些回来,让御膳房过过油,浇上醋。”
“是。”
月童领命而去,少顷,一股刺鼻的臭味飘进轩内。我捏住鼻子站起身,喜滋滋地从月童手里拿过纸包,打开后用小指抹了点尝尝,嗯,香!
我一面把臭豆腐包严实,一面笑着跟“曹颙”唠叨:“怀孕的女人真古怪,也不知起得什么兴,竟想起吃这等臭烘烘的东西来,若把乾清宫熏臭了,胤禛又要跟我吵架……”话到此一下卡壳,手停在纸包上不动,清眸注视着左手无名指,心神恍惚,苦笑道:“你说,为达目的而利用他的我,上天会收留吗?”连自己都搞不清楚,此话到底说给谁听?“弘历,咱们回吧。”
弘历颇为惊讶:“额娘,这么快就要走?”
“为娘怕热。”我回眸一笑掩了过去,其实轩内非常凉爽,甚至有点冷。果然,我不该来,来了就不想走,自然而然忆起往事、自然而然自责一番、自然而然想再被他拥抱,待久了,我怕我会失态。
弘历一愣,回头认真地又望了一眼曹颙,记下他模样,未多言,跟在我身后缓步离开。
出府之前,我赏了曹頫一千两白银、二十匹漳缎、二十匹蜀锦、玉如意一柄、赏瓶一对、长命百岁寄命锁一、银箸十二双,偷赏他点,多给怕引别人注意,打了条让他自己去内务府拿,算我用的。
刚欲上轿,弘历拽了拽我衣袖,凑到我耳畔道:“额娘,有人跟咱们一路了,您看……”
我朝月童一撇头:“童儿,把人带过来。”
月童一阵风似的飞到离我们不远地一棵粗大柳树后,将躲在树后面的芊儿如揪小猫般,揪着她衣领用力扔到我面前。
“主子饶命!”芊儿一个大马趴摔在我脚边,摔得鼻青脸肿,慌忙跪端正了死命给我磕头,额头一直磕出血来,我却不动如山。
心冷若寒冰,我以为自己养了条温顺地哈巴狗,未料及竟是只吃人的母狼。“芊儿,两个月以来,你真是费尽心量堕我胎,红花、麝香……甚么招你都用上了,今儿打算再用何招?”
弘历一听,火噌得窜上头,狠狠踢她,怒道:“小贱人!为何害我额娘?找死!”
“等一下!”我拦住弘历,担心他一时冲动把人弄死,我还想从芊儿嘴里掏出个人来呢。“芊儿,你一个小小贱婢,没那么大胆子吧?是谁暗中指使你做的?我劝你老实点,我折磨你的方式,可比那些个俗物有趣多了,比起商纣王来有过之无不及,你可得想好了再说。”
“奴婢——奴婢不敢说。”芊儿把头紧贴地,不哭一声,但从她全身不停哆嗦中不难看出弘历下手很重,想来她身上的淤青不会少了。
我蔑视的冷笑道:“你不说,当我不晓得吗?是你爱慕之人,怡……”
“凤儿。”一声低唤,似乎在喝止我说下去。
我略一惊愕,旋即眯缝着眼,掩嘴似笑非笑,嘲讽他道:“呦,好一个‘心有灵犀’啊,这还没进门呢,便如此亲昵,若进了门还了得?深受皇帝宠爱的怡亲王来这偏僻地儿作甚?是来看看阻碍皇帝的硬石头肚里的小石头死了没?”我柳眉一挑,轻拍了拍微隆的腹部,得意洋洋道:“怎样?大失所望吧?有童儿在,谁也动不了我分毫!”
“凤儿,你太多疑,如此下去会毁了你自己。”允祥紧皱浓眉,背着手训斥我。
我平静的看着她,惑人红唇微微一咧、再咧,启朱唇、露玉齿哈哈大笑。随即敛笑,咬了咬牙,瞪着他,一昂头道:“求之不得!”
“你——”允祥一指我,心中有火欲发作,却忍下未发,垂下胳膊道:“你太不懂事!枉费你活了如此之久,孰是孰非难道你看不来吗?”
“是啊主子,您冤枉王爷了。”芊儿在一旁帮腔。
“你闭嘴!”我吼她一声,冷笑道:“我冤枉他?他想杀我孩儿!难道这也算冤枉?”
芊儿抬起脸,泪眼婆娑的望着我,呜咽道:“主子,王爷岂怎对您孩儿不利呢?”
“他怎不会?胤禛极端强调君权,身为常替他排忧解难的好弟弟,岂能允许光芒万丈的永清公主怀孕?说不定大清江山会落到我肚中孩子的手心里,那不等于落到我手心里一样?趁孩子尚在娘胎,赶紧除掉以绝后患,你算盘打得可真响啊!”我未去看芊儿,把眼紧盯着允祥,他眼中忽然闪过一丝伤痛,仿佛彗星飞速划过璀璨的宇宙,快得我几乎以为是错觉。我脸色一下从愤怒变成讶异,却立马被疑心所代替,阴谋往往来自最亲近之人。
芊儿仍试图解释,但她的解释令我听来愈加刺耳。“主子,王爷不会害您!您肚里的孩子不是皇上的,而是……”
“住嘴!”允祥连忙大吼制止她。
然而,为时已晚。臭豆腐自我手中摔落,臭味冒出来,我却闻不到丝毫。我一把将芊儿从地上抓起来,拼命摇晃她。“你说、说下去。”
“凤儿……”允祥欲上前拦,不知为何又停了脚?
芊儿侧脸泛起踌躇。
“说啊!”火山爆发。
芊儿反手一指,指向允祥,颤抖抖道:“是、是王爷的。”
“唉……”允祥浩叹一声,一步步缓慢地靠近我。
“别过来!你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你玷污了我身子!你强奸了你嫂子!”我推开芊儿,垂首闭眼,心情乱糟糟,仿若布满雪花坏了的电视机,脑中成百上千只苍蝇一块嗡嗡作响。“你走!马上给我滚!统统消失!”
允祥刚抬脚,听了我的话,眉头锁得更深,放下脚双手攥拳,抿了抿苍白的薄唇,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只好转身疾步离开。
“王爷——”芊儿见允祥跑掉,把脚连顿几顿,便急火火地去撵他。
人走后,我仍傻站着。
弘历无奈地摇摇头,揽着我肩头柔声道:“额娘,人都走了,您消消气。今儿之事儿臣给您瞒下来,您偷偷把孩子打掉,皇阿玛如此宠您,以后还会再怀上的。”
“瞒?若能瞒得过,他就不是雍正了。”我苦笑道:“再怀?要等到猴年马月?为娘等得不耐烦了。何况天下哪有不爱子女的母亲?毕竟是自己身上的一块肉。往后在你皇阿玛跟前,为娘会小心些。”
“额娘既然如此打算,那儿臣也不消说甚么。”弘历淡一笑,一面捂住鼻子、一面拿脚踢了踢地上的纸包道:“可惜额娘馋嘴的臭家伙毁了。”
被他这么一形容,我噗哧一乐,气通顺许多,方闻到臭味,亦捂住鼻子道:“罢,不吃了,回去喝点粥吧。”
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毁了的又何止是臭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