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近黑透,大片的墨色将整个宫廷侵袭,黑暗中便有着无数的未知之事。
御书房内静谧一片。
德安安静的候在书案旁,等着易铮的吩咐。
易铮端坐于书案前,完美的面庞被珠帘掩映,看不出他此时的表情。
桌案上铺陈着两份奏折,易铮微微侧首,看向左侧的奏折,片刻后,视线移向右侧,珠帘晃动时,隐约见得那一双深邃的眼眸中沉寂一片。
两份奏折,左边的落款是傅宣明,右边的落款是宋儒年。
两人的折子是同时被呈上来的,但奏折所写的内容却是截然相反。
武相傅宣明上奏的目的是希望易铮下旨征兵,充实国家兵力,尔后出战,逐鹿其他三国。以目前月朔国的形式来看,征战并无不可,毕竟五年前黑甲骑兵团震慑边关的威力未减,加之现今国家实力日益雄厚,乘此机会一展宏图,倒确是一个不错的提议。
然而文相宋儒年的奏言却是希望易铮减免百姓税收,给予百姓适当的福利,鼓励百姓自由经商,以此来增强国家经济实力,毕竟若要扩疆土,先得强民,继而富国,有了足够的筹码在手,才能强国。
两人所说都理据严明,如此,倒是颇难决断。
易铮反复看了看两份奏折,尔后微微扬起下颌,唇角勾起细微的弧度,竟是倨傲冷漠的尊贵无比。
透过交错的珠帘,视线落在了宫门外的苍穹,初初悬在天边的弯月,洒下清冷的光辉,衬的广袤的宫宇都泛出一股冷清的意味。
缓缓抬手,修长的手指轻抚额际,尔后,提笔,先后在两份奏折上画了叉。
他决定两份折子都不准。
身侧的德安早已将奏折上的内容看得清楚,见着皇上将两份折子都给驳了,心下便甚为诧异,皇上前阵子不是有意减免赋税吗?何以此时会将文相的折子也给驳回了?况且,这折子还未送去让太后批阅,怎么皇上就直接给驳回了呢?
疑惑间,便见得尊贵的帝王微微抬首,看向了宫门处。
“来人。”
易铮话音落,守候在殿外的御前侍卫长毕源便快步进了殿,双手握拳,恭敬一揖,“臣在,请皇上吩咐!”
易铮将两份奏折合拢,略一抬手,德安忙会意的上前,双手接过奏折,行到毕源面前,将奏折交予他手中,见此,易铮缓缓启口:“速速将这两份奏折送还到两位丞相府中,就说……”话到此处,他忽然一顿,长指习惯性地轻叩桌面,尔后才继续说道:“就说,两位丞相所奏,攸关重大,需得于朝堂之上同百官商议,因而朕暂且不准。”
毕源听命后,郑重躬身,“臣必定不辱圣命!”
易铮侧了侧身,朝着毕源摆摆手,“去吧!”
“臣,告退!”毕源说罢,便退出了殿外。
知道毕源离去许久,易铮都不见有动作,仍是坐在书案前,长指有节奏地叩着桌面,一声一声清脆的“叩叩”声响起,却是看不出他的神色,因而也猜不出他此时的心思,如此,德安便愈发的疑惑。
易铮似乎知晓德安满腹的不解,略一侧头,面向德安的方向,一片璀璨的珠帘窸窣碰撞,而他便在这时出声:“德安,你是不解何以朕会将两份奏折都驳回吧!”
闻言,德安忙躬了身子惶恐地答道:“圣上的心思奴才不敢妄加猜度!”
“你可知,若是朕将这两份奏折送交太后,会是何种结果?”易铮并不理会德安的惶恐,从坐上起了身,掸了掸衣角,便迈步行到殿中,回身看向德安。
易铮还是大皇子时,德安便伺候在跟前,虽说十几年过来了,可他却仍没将易铮的性子摸透,此时听得易铮发问,却是半晌不知该作何回答:“这,奴才愚钝,不知。”
听得德安这般的回答,易铮也不恼,径自说道:“送交太后,两份奏折也一样会被驳回。”
这个回答令德安大为吃惊,按着他的认知,太后该是驳了文相的折子才对,为何也会同皇上一般,将两份折子都驳回?
德安虽说知晓太后处处钳制着皇上,但许多细节他却是无法参透的,自然无法理解易铮所言之意,但易铮却是心知肚明。
华荣手中握着先皇给她的抚政诏书,无疑,当自己凭玉玺即位时,这一道诏书便成了华荣独揽大权的金符,加之有傅姓家族做后盾,朝中真正向着自己的能有几人,出了忠厚一派的几个老臣,其余的早在先皇病危之际便倒向了太后一派。
而此时,文武二相同时上书,名义上是个人奏言,事实却是代表着两派的意见,若是将奏折送交太后,奏折必定被驳回,并且往后朝堂之上此事定是再不会被提及的,如此一来,朝中百官定会以为是皇上决断无能,不能明决朝政,太后一派对自己的成见必定会愈加深厚,而忠厚一派自然会对自己信心大减。
这一招,还真是够狠。
但是,朕若是先她将奏折驳回,那么便为自己赢得了一个机会,一个扳回一局的机会。
思及此,易铮负手而立,笔挺的身子流露出愈发冷清的气势,珠帘后深邃的眸中涌现出一丝冰冷。
三日后的早朝,朕会给你一个惊喜的。
身后的德安见着易铮站在殿中,一身的清冷,竟是许久不敢有所动作,但心头却惦记着静姬侍寝的事,生怕皇上给忘了,让静姬白白等一晚,静姬乃是太后的亲侄女儿,若是传到太后那儿,怕是麻烦不小。
想到此,德安便赶忙提醒易铮。
“皇上,时候不早了,您今夜点了静姬的牌子,怕是……”
一句话,便让易铮回了神,静姬二字,让那瘦弱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继而便是那一双认真看着自己的晶亮眸子。
她说,眼睛像星星。
星星?真是奇怪的比喻。奇怪的丫头,奇怪的文相千金。
心思百转间,唇角竟然扬起一丝弧度,周身冷凝的气息瞬间便软化不少,想到哪瘦弱的女子此刻该是候在正合殿外,眸中便染上些许异样的色彩,似乎心间生出些许期待,期待尽快见到那瘦弱的女子,见到那消瘦的面庞,见到那晶亮的眸子。
这般的心绪使得他墨眉微蹙,尔后,薄唇微启:“回寝宫。”
一抖衣袖,衣袂翻飞间,抬步出了大殿。
待到回到寝宫,还在宫门处,易铮抬头,见得灯火辉煌的正合殿外,一名身穿绿色宫装的宫女正站在廊柱旁。
灯影之中,那女子的身影便愈发显得消瘦,隐约还有些不真切,那女子时而垂首,时而四下看看,似乎有些好奇自己如今所处之地。
一见那瘦弱的身影,易铮蹙着的墨眉便瞬间舒展,竟是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生出远观那女子的心情来。
但他的这般心思德安看不明白,眼见得他一进宫门,便高声呼道:“皇上驾到——”
美好的念想瞬间化作烟尘,飘散无踪。
站在廊柱旁正四下看着平鸾,忽听得这一声高亢的声音,连忙跪地,恭迎皇上:“奴婢见过皇上,愿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恭敬十足的态度令易铮眉头一蹙,尔后抬步行到平鸾身前,垂眸看着脚边有些瑟缩的身子,唇角的弧度逐渐变得有些僵硬。
平鸾看着眼前的明黄色丝屐,落在背上的目光让她觉得异常压抑,但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早上见着的那一双深邃的眼眸,而此时那双深邃的眼眸正看着自己,思及此,心头竟生出一阵慌乱,身子不由得有些哆嗦,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人的鞋面,灯光下,那面上绣着的金龙竟是栩栩如生。
暗自惊叹间,便觉得明黄的衣角自眼前翻飞,一阵脚步声随之远去,尔后便是宫门打开的声音。
平鸾这才敢抬头,侧眸,恰巧见着那一抹颀长的身影行进正合殿,线条流畅而自然地肩部支撑起那一身明黄的衣衫,灯影中将那脊背显得极为完美,亦是,极为,熟悉。
熟悉?
是熟悉。
忽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一抹月白的背影,那背影逐渐与眼前所见的背影重叠,竟是分毫不差。
平鸾眼见着那一抹明黄的背影消失,晶亮的眸子蓦地惊愕地瞠大,满面讶异地看着那逐渐合上的殿门,竟是如遭雷击,怔忪地跪在地上,忘了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