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哥哥能够通融。”我瞅着他,顺势而上。
“好吧,我去问问,他见不见你就不是我能说得上的了,毕竟——他可是我们玉人阁打算栽培的下一任花魁人选,将他得罪狠了也不好。”
他轻轻舒一口气,又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不知道小弟弟叫什么,我该怎么跟他说呢?”
“就说,他平生最讨厌之人。”我扬起嘴角,弯弯一笑,那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进入眼底。
柳鸿祯若是知道烟泊的悲惨遭遇,当初还会不会那么坚定地选择保家卫国?也许,还是会的,柳鸿祯从来都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对我如此,对烟泊自然也不会有怜悯的心肠。
不知道玉娘母女知不知道,不过以她母女现下的处境,知道了又能如何,图惹伤心罢了。
“小公子,你要给他赎身吗?”月溶终于捺不住悄悄地问,一路过来,我对我的打算闭口不言,即使信任我,此时此刻,身为月锦商心腹的他也忍不住为王府方面做稍稍考虑。
“放心,我自顾不暇,绝不会再给王爷惹麻烦。”我轻吐一口气。
赎他?我从来没有想过。
那杨柳般的身影袅袅出现,秋波荡漾迷人,“上来,小弟弟,你的面子可真大。”
我闻言,三步并两步上了二楼,动作迅捷,月溶微怔,眸子闪过深思——许是我平日柔弱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了吧,突然见到我异于寻常孩童的身手,身为一个身怀绝技之人,难免关注惊诧。
“小弟弟会功夫?”美貌哥哥拉起我的小手,看似漫不经心地笑问。
而我,根本也无意瞒人,淡淡点头。
“曾经入门,可惜良师已逝,再无寸进。”
我不信这个美丽绝代的玉人阁管事看不出我和烟泊眉宇间的三分神似,若我都懂得功夫,那么大我四岁的烟泊必然也有机会练武,我,只是要这里的人对烟泊存三分谨慎心思,这样一来,起码会减少些许烟泊现在或将来会受到的苛待,至于会不会暴露我自己,那有什么关系?
“……唉,同树繁花,亦有迥异命运……”他喃喃的低叹在我耳边徘徊。
沿着二楼,来到后院一间独立的小屋前,推开门。
屋里并不压抑阴森,反而敞亮温暖,香炉里青烟袅袅,白衣的少年端坐在窗前,秀美苍白的面庞安静得如同睡去,双眸空洞地凝视着窗外的一点,我们推门而进,他却没有丝毫反应。
我转头看向美丽管事,“请问哥哥尊姓大名?”
他掩嘴微笑,风致嫣然,“才想起来问我的名字?也罢,虽然以后未必会有见面机会了,但告诉你也不妨,我叫容幽。”
“容幽哥哥,下次若来,我便直接报你的名号可好?这样也就不会有人和我为难了。”
“你今天来,也没人为难你呀,玉人阁里的小倌儿,可都是懂事的。”他轻笑曼语。
窗边的少年,在听到‘小倌’二字时,微微一颤,脸色更形苍白。
容幽了然地看了烟泊一眼,不再调笑,“好吧,你们聊聊,我还得去外面照顾客人,你这孩子真讨喜,今儿容幽哥哥可是冒着危险破例让你进来的,下次,尽量少来吧。”
“谢谢容幽哥哥。”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讨喜,原来与人亲近也不是难事,只要我放开纠缠十世的过去,伪装成一个从里到外货真价实的八岁小孩,用复杂一点的目光,去看待周围。
容幽悄悄地离开,体贴地带上了门,窗边的苍白少年已经回头,淡淡地看着我,秀美的脸上一片认命的灰败。
“你如今身份不同,不该来这里。”
他语气的平淡,倒让我一怔,本以为,他会恶毒地诅咒我,骂我,用憎恶的眼光凌迟我,可是现在——我不语,绕过桌椅,来到他面前坐下,他略微挪了挪身子,有些不习惯与我如此接近。
“他们没有用刑吧?”我打量一遍,他虽然消瘦了很多,但眉目间没有隐忍伤痛的感觉。
“还好,我这副皮囊生得不错,他们舍不得动刑,你如今是得宠王爷的义女,你我身份不同,以后别来了。”
“你绝望了?”
他皱眉,盯着我,“我们兄妹,从来都没有你的好命。”
我静静地盯着他,想要将他看透,我的目光太锐利太清澈,他最终不得不偏头回避。
“身在柳家,没有人说得清自己是好命还是歹命,你绝望了?”
“我不绝望还能如何?”他双手颤抖,垂眸,嗓音逐渐嘶哑,“你以为我逃跑时是被官兵抓住的?不,不是,是被自己人出卖的,是被我娘和我善待了十几年的自己人出卖的,而官府把我放在这里,无非是要绝柳家的后,堂堂世族之首的柳氏,最后子孙的下场竟然是……柳家,从来不曾给我们母子三人带来一丝快乐的柳家,我恨柳家,我恨自己为什么是柳家人,我恨柳鸿祯,我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父亲——”
我看着激动的他,半晌,只觉得心头被揉皱了一大片,我慢慢从怀里掏出两件物事,放在他颤抖的手上。
一株手指长短的铜制柳树,锈迹斑斑,看上去十分不起眼,另外一件,是一本书,一本包含内外功的秘笈。
“这是……”柳烟泊发怔,完全弄不清我的意思。
我站起来,在他惊讶的目光中坐上他的腿,窝进他的怀里,揽着他的脖颈,看似兄妹亲密,却是为了降低说话的声音,他既是戴罪之身,身边怎么可能没有人监视?
“这是柳氏暗门门主的信物……”
他微微颤抖,低垂的睫毛微动,幽彩的眸光一抬,轻轻落在他怀中的我的脸上。
柳氏暗门,历代柳氏当家手中掌握的力量,柳家满门遭殃之时,暗门信物不知在谁的手上,没有动用,暗门的成员藏在暗处,空着急却不能有所行动,眼睁睁地看着柳家灰飞烟灭。
谁也没想到,这株看似普通破旧的柳树,竟然在一个八岁的孩子身上,这个孩子,不是嫡子不是长子,甚至不是儿子。
“柳鸿祯去……走前,曾将暗门托付给我,并且让我延续柳氏一脉,可是,这一代暗门护法柳颢不愿屈居女子之下,早已背叛了我,至于柳氏一脉,除了你,没有别人更适合延续,我和柳家的关系,从柳鸿祯死的那天起,就彻底了断。”
“血缘关系有那么容易断了,”他自嘲地勾起嘴角,眸光依旧幽深地注视着我,“若是如此,今日你也不必来见我了。”
我静静地望着他,“我初生时,是你在窗外偷看吧?”
“你……”
他顿住,眸中闪过狼狈和不解,是谁告诉我窗外的那个人是他?
其实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希望能够得到父亲青睐的寂寞男孩,他对我的憎恶与挑衅,是人之常情,从来没有进入我的心,所以今天,我才能坦然地来见他。
他和柳烟溪是不同的,同样是恨我,他是男孩,没有一直生活在玉娘的身边,因而没有沾上成人的仇恨,有的,只是他自己的不平,而柳烟溪,已经被玉娘灌输了无数不属于她的仇视,针对我时,已经不再是孩童的恶作剧,我不会同情对我有杀意的人。
从此后,我与柳家,就真的没有瓜葛了。
“我把这些给你,一来,希望你变强,保护自己,延续柳氏血脉,我对柳鸿祯的承诺也算没有食言;二来,我在这个世上,便再也没有牵挂,你好自为之。”
我跳下来,打算离开,今天,我几乎说了相当于我过去八年总和的话语。
“为什么?”
窗边,他困惑地看着眼前娇小美丽却沉静得不似孩子的小人儿,锦袍玉带,说不尽的富贵逼人,仿若金童,那原本淡漠如影子的气质倏忽间透出强大的存在感,甚至膨胀出锋锐的刚硬棱角。
他和我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我们自己心底都有数,但我来到这里,既不是为了羞辱他报复他,也不是虚伪地要为他赎身,而是就这样冷静地,淡然地,把柳氏最重要的一只隐藏力量交到他的手上,他疑惑了,他更不知道,这样的疑惑,竟整整困扰了他一生。
他心头不能不为父亲竟然偏心地将一向传嫡传长的暗门交给我而感到伤心悲愤,可是,却更为我如此轻易地交出暗门力量而感到困惑,他看不清我,完全看不清。
“也许,其实你是最适合掌管暗门的。”
他喃喃地,看着我,漂亮的眼底流淌过我从来不熟悉的情绪。
从此,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柳家三个孩子的命运终于拆开,分别走上不同的道路,也许有一天,会在一个十字路口重逢,那时候,他不再是他,我也不再是我,却不知,是否找回了往日失落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