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日短,加上又是雪天,是以才眨眼的功夫,夜色便笼罩了整个山谷。路人都在迷蒙中匆忙,看神色必定是家中有亲人在等候着,着急回家罢了,相对于官道上的嘈杂纷扰,这破庙内倒是出奇的清静。雪花落在厚厚的雪褥上面,听上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越发觉得沉寂。他抖去一身的雪花,找了块干爽的地方放下行囊,即刻着手生火事宜。
尽管在生火之前他便将庙内所有的窗子都关上了,但是那些窗子破败的如同虚设,即便是坐在火堆旁,也依旧能感受得到凛凛的冷风不住地往脖子里钻。
伸手拢了拢身下的稻草,他靠在梁柱上闭目养神,许是太过劳乏了,没一会儿,他的意识便开始涣散了……
“少主仁慈饶你一死……”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叹息。
咦?这声音?!他不由得一惊。想要睁开双眼,却发现眼皮沉重得好像不是自己的,身子也完全不受大脑控制,感觉就……像是有股力量在托着自己的身体一样,令他在虚无缥缈的世界中不住的沉浮、沉浮、再沉浮……他试着想要从这种无力感中挣脱出来……
只是,在那股支撑他的力量一消失后,他便失去了重心,整个人掉进了一个无底深渊,紧接着无边的黑暗朝他涌来……
“你走吧,离开这儿就永远别回来了……”依旧是那个声音,依旧是那个叹息。
随后,周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静,他感觉不到任何气息,想要大声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息……于是,他放弃了挣扎,沉浸在那片死寂当中……奇异的是那一瞬间他仿佛听得到了自己脉搏跳动的声音。
就这样过了许久,耳边又响起了一阵细碎但却清晰的议论声,话语中充满着怨恨与不屑:“他怎么还有脸待在这儿?少主不是因为他都快死了吗?”
“没用的废物!若不是少主交代不能伤他性命……真想将他碎尸万段!”
“少主他怎么能对这种忘恩负义的东西仁慈?”
“当初真不该救他的!”
“少主不会见你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还不快滚下山去。”
“在嘀嘀咕咕些什么?没事做了吗?”忽然,一句暴吼夹杂了进来。
紧接着,他听见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脚步声,又像是呼吸声,有丝混乱。
“起来吧,别再跪了,少主他……心意已决,你还是……快些离去吧。”熟悉的叹息声再次响起,令他心尖不禁一颤。
“我来只是想转达少主的意思,他……要你好生活着,永远别忘了那天发生的事……”
永远?……
倏地,他睁开了紧闭的双眼,就像是做了噩梦受了惊吓了一般,心中起了个突突。眸中波涛汹涌,胸口更是剧烈地起伏着,那握着剑柄的手早已泛紫。
待他缓过神,不由得仰头呼了口气。扭头看向窗外,雪……竟不知在何时停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自己?又睡了多久?
许久……不曾梦到那个情景了,看来……今夜又无法入眠了。
他捡起一根木棍,拨弄着脚边的那堆将息的火堆,看着那渺小的星辉慢慢茁壮起来……并在他脸上形成扑闪的阴影,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向远方……
仁慈……吗?他摇头苦笑。不杀他其实就是对他的最残忍的折磨……此生,他都得背负着那个罪孽——活在自责中……
“喂!新来的!你步法太乱了!不想死在敌人的剑下,就给我用心练!”
他想,他并不是块当护卫的料,否则少主当年也不会因他的失误而差点丧命……
“闪开——”
“少主?!”
想到这儿,他不禁低下头去,神色错综复杂。为什么?为什么要救他这种人?
“喂!还能动吗?”尚未脱去稚嫩的脸上扬着一抹担忧,“我只是简单地帮你止住了血,其余的得等回去之后再做处理了。”
愧欠那个人的,怕是永生也偿还不尽了……
<<<<<<<<<<<<<<<<<<<<<<<<<<<<<<<<<<<
皇宫太傅阁内,穆星辰凝眸看着窗外那被风吹得如烟雾般满空飞散的朔雪,眉头深锁,心中不禁隐隐担忧着。
今年的雪来得似乎比往年还要肆意,也越加频繁,再如此下去只怕会酿成灾祸。虽说今年风调雨顺,百姓的收成都很不错,但由于边境战况连连,支援了军需之后所剩的几乎无几,许多百姓别说是置备御寒物资了,就连果腹都成问题。
“哎!”想到这儿,他不禁摇头叹息。得尽快想个应对之策才行,否则势必会引起百姓的恐慌。
“穆星辰,原来你在这啊?”冉少扬走了进来,面色潮红,颇有点不自然,“找你老半天了。”
穆星辰转过身来看着她,有注意到这一点,扬眉:“你的脸?”
“脸?”冉少扬纳闷,不自觉伸手摸了摸。嗯?有点烫……
他皱眉,心中顿时涌起一丝担忧:“感冒……了?”
“切!乌鸦嘴!”对于他的担忧,冉少扬嗤之以鼻,“少咒我了,这是被火烤的,对了,洗澡水我帮你提到房里去了,你赶紧过去洗吧,要不然可就凉了。”
文轩至今未归,所以这书呆的一切衣食住行就暂时由她打点了。
“哦。”点过头后,他迈步回厢房。
只是……走了片刻之后,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因为身后冉少扬正亦步亦趋地跟着。
见他停了下来,冉少扬便绕到他的跟前,问道:“干嘛不走了?”
“少扬,你……若有事的话……可以先走……”穆星辰开口,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着,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咦?我?没什么事啊?”当下,冉少扬勾起嘴角,笑得天真无邪极了,“小的正打算服侍太傅大人您沐浴更衣哩。”
轰——因她一句话,穆星辰瞬间涨红了整张俊脸。
“大人?您怎么了?”她好笑地看着他。啊啊!脸红得都快滴出血来了,呵呵,好玩!
“不、不用了……”穆星辰倒退一大步,连连摆手,心跳快得就像要蹦出胸口一般。
闻言,她佯装出一副委屈的神情:“不用?大人您是认为小的伺候得会没文轩周到吗?若不然您怎么只允许他在一旁伺候?大人,您就给小的一次机会吧,小的保证……”
见她越说越离谱,穆星辰连忙出声打断:“你是……女儿身吧……”她……男女授受不亲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人家又不介意……”她嘟嘴。
“我介意!”他飞快说道。不禁开始为自己担心,或许哪天他被她戏弄致死也不足为奇。
上前一步,冉少扬忍不住抗议连连:“不公平!我都被你摸过了不是吗?怎么说也得让我摸回几下才算回本嘛!穆星辰,你给我听好了!待会我绝对要帮你搓背,不许有异议!”
语毕,她扬起拳头打算做无声的威胁。
此刻,穆星辰脸红得几近昏倒的地步,恨不得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心绪紊乱得已经分不清那究竟是她在说笑还是在较真了。当下,只得无奈地将她拥入怀中:“你别闹了,少扬……”
她哪有闹?切!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她当然是想好好利用一番啊,呆子!可恶!难道是她的魅力有限?否则……哪有送上门还往外推的道理?哼!
放开她,抬手勾起她的下巴,穆星辰直视着她的双眸:“少扬?”怎么不说话?咦?这……指尖传来的热度是?
啊!红晕退去了……这呆子有长进嘛,脸靠的这么近,居然没脸红……呃?不会真是她没魅力吧?
低下头,他用额头贴上她的额头。好烫!!
哈?!还以为他要亲她呢。没来由的,她心底滑过一丝失落。
皱起眉头,穆星辰一脸凝重:“你在发烧。”
闻言,冉少扬像是在听天方夜谭一样哈哈大笑:“怎么可能?”至今为止连个喷嚏都没打过的人怎么可能生病,开玩笑,她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体。
“可是……你的额头真的很烫……”
“那是你的太冰了,行了,你赶紧进屋去洗澡吧,不然水真的要冷掉了。”这呆子身子单薄的厉害,还是别在这户外待太久比较好。
尽管她如是说着,但他还是不放心:“我看还是去叫太医过来帮你看一下比较好……”
“回来!”拉住他,冉少扬不禁皱眉,“别忘了我就是大夫!”笨蛋!他是想昭告天下她冉少扬是假大夫吗?
“赶紧给我去洗澡!不然,我帮你洗咯……”
“你……”
“你什么你?还不快去?”冉少扬火了,动手推他。哪知一个踉跄失去了平衡向前栽去,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少扬?!”穆星辰大骇,连忙伸手想去托住她下滑的身子。
只是,似乎晚了那么一小步,当下,也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冉少扬软软地跌进了别人的怀抱。
呃?穆星辰一楞,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不知在何时冒出的陌生人。
“该死!”冉少昂不雅地低咒,抬头瞪向穆星辰,“她的房间在哪?”
<<<<<<<<<<<<<<<<<<<<<<<<<<<<<<<<<<<
睁开眼,便见穆星辰一脸担忧地守侯在床边,冉少扬不觉有片刻的恍惚。呃?她方才?
见她醒了,穆星辰忙关切地询问:“你醒了?感觉怎样?”
“嗯?有点困。”她说着。这是实话,现下她只觉得全身乏力至极,就连根手指头也不想动一下。
“困是自然的!”门外忽然传来一句哼哼。
咦?这声音?!冉少扬吓得即刻从床上惊跳了起来,睡意全消:“少昂?”
门被人粗鲁地踹开,咿呀咿呀的发出阵阵哀鸣。门外,赫然是皇帝御笔钦封的天下第一神医——冉少昂是也。
“少……昂?”那门很贵的!当下,冉少扬一阵肉痛。
闻言,冉少昂怒气横生地大吼:“叫大哥!还有,你给我好好躺回去!”
冉少扬擦汗,立马堆起一脸假笑:“大……哥,你怎么会来京城?”丢下那么娇美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出来乱逛不太好吧。
“喂!你出去!”瞪着穆星辰,冉少昂不客气地命道。
对于他莫名的敌意,穆星辰倒不以为意,看了冉少扬一眼后说:“你们兄妹好好聊聊吧,我稍后再来看你……”见她已无大碍,他不禁安心不少,虽说想尽量守护在她的身边,但……眼下还是先让他们兄妹叙叙旧为好。
拉住他,冉少扬笑得很是无力:“你留下。”
“他都把你害成这样了,你还护着他?”冉少昂咬牙切齿地说着,恨不得将那个像克星一样存在着的家伙立马给碎尸万段了,居然把他唯一的宝贝妹妹弄得这般狼狈,可恶!小时候就看他很不顺眼了,现在就更觉得他面目可憎了,哼!若不是因为这小子少扬儿时怎会成天都伤痕累累的?还有,本该像其他同龄女子一样天真无邪地成长的她……却不顾家人的反对成为了寻常人闻之退避三尺的杀手头目……都是那家伙害的!克星!
面对兄长的抱怨,她沉下脸,淡然问道:“我怎样了?”显然,她不喜欢这样的话题,却又忍不住出口反驳。
“怎样了?”冉少昂怪叫,“劳累过度!知道什么叫劳累过度吗?你到底因为这家伙几天没睡了?”
嗯?!穆星辰听到此处,不禁僵直了身体,眸中写满了疑惑。为了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保护他是我的使命。”撇开脸,她冷冷地说道。既然喜欢他,就不容许旁人有伤他一分的可能,这是她的原则。
“他也是魅的使命。”席幻雪指名的保镖又不只是她一个。
“我不放心他。”倒不是她真的不相信魅的实力,只不过是最近接二连三发生的怪事让她养成了一个习惯罢了,不守在他身边的话她无法安睡,她无法想象若是穆星辰离开她的保护范围会怎样。
“你!”他为之气结。
使命?穆星辰如子夜般的星眸不禁一沉,掩不住心头泛开一阵痛楚,并蔓延至全身。
“死要钱,你的药来喽。”无视于他们的僵持,夜魅哼着小曲走了过去,顺便将碍眼的冉少昂挤到一边,“喏,给你,趁热赶紧喝。”
盯着药碗,冉少扬开口,话却是冲着冉少昂说的:“你……没放什么奇怪的东西吧。”这并不能怪她太多疑,实在是他不良前科太多了,还记得小时候受伤时,他就经常在她的药里加恶心的东西,据说目的是要她借以为训,拜他所赐,她每次出任务时都很小心谨慎不敢让自己随意受伤。
“你放心啦。”夜魅呵呵笑着,“我煎药的时候都检查过了,没有死老鼠,也没有蟑螂屎,更没有什么恶心的不明物体。”
听他这么一说,她才放心的喝下。
“死要钱,我觉得咱们有必要撒花庆祝一下,恭喜你生病咯。”搬了个凳子坐在她面前,夜魅嬉笑着说道。
话才刚说完,三道凌厉的目光便射了过来。啧!爱哭鬼目光如箭他早先有领教过,少昂的话就更不用说了,由于小时候常跟少扬打架的缘故,而吃过他不少闷亏,所以他完全理解腹黑的家伙的威力,呵!有恋妹情结的主是不能轻易招惹的,但是……这病怏怏的她居然也有如此功力那就不得不叫他佩服了。
“撒花?不如改为撒纸钱怎样?”冉少扬撇嘴嘲讽着。死后阴曹地府或许还能用得上。
“我是不介意啦。”反正也没差。
当下,穆星辰变了脸色。冉少昂则是恶狠狠地瞪了过去:“你是想跟我的小仙玩玩吗?”居然敢当着他的面咒他妹早死,不要命的家伙!
注:这里的小仙是冉少昂养的毒蛊。
“呵呵,我明白,我明白,我走就是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嘛!再待下去可就不是被瞪穿这么简单了,因为……少昂他是说到做到的人。“对了,爱哭鬼,你也来吧,我正好有件事想请教。”
“跟我回去吧。”待夜魅他们一走,冉少昂正色道,“幻雪那边,我会找君易帮忙的。”意情帮不上忙,那只能拜托唯独不惧幻雪威胁的君易了。
“你来就是因为这个?”还当他千里迢迢来京城是为了什么呢。
冉少昂摇头,抿唇说道:“不!是幻雪要我把风雨雷电四护法带来给你,她说你用得着。”
“既然如此,那你又为何……”她不解。
“我不想你涉险。”就当他保护过度好了,从她成为血雨门门主的那一天开始,他就没有哪一天不是提心吊胆的。
当然,她也不是不知道他的担心,但她心意已决:“这浑水我既然已经趟了,就没有退缩的道理,所以……我不会回去的。冬冀师傅那边我也听说了,你一直在威胁他要他找出接替我位置的人……我很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所以希望大哥你也可以像爹娘他们那样成全我。”
“这并不是成不成全的问题。”而且当年爹娘他们也只是妥协罢了,无法拗过倔强的她而已。
“我坚持!”无畏地迎视着他怒沉的脸,冉少扬一字一句地说道。
许久,他们都只是大眼瞪小眼。冉少昂为之暗自恼火,他们还真不愧是兄妹,在某处都一样的固执……这让他不禁开始厌恶了起来。
“魅。”深吸了口气后,他唤道。
“商议完了?”夜魅倚靠在门边,脸上闪着微笑,“如何?”
“好好看着她,她若有什么闪失,我唯你是问。”扔下话,看了她一眼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这地方再多待一刻,他绝对会抓狂。
“不送。”夜魅冲着他的背影挥手。
冉少扬翻白眼:“你是我的劳役吧,干嘛听他的?”
“哈?那当然是因为我怕他的小仙啊。”他双手一摊,没正经地笑道。
切!鬼信!“穆星辰呢?”
“在应付锦衣卫大人。”
闻言,她不禁皱眉:“他还没受到教训?”
“不,相反,我倒觉得他是来这边避难的。”估计是无法面对那个小跟班。
<<<<<<<<<<<<<<<<<<<<<<<<<<<<<<<<<<<
天,又要下雪了。阴沉沉的,气温低得可怕,低得……就连口中吐出的雾气也能瞬间凝结,街上行人无几,风景凄清。在这样的深冬时节,即便是京城——天子的圣地,也不得不臣服在大自然下,尽显萧条。
他拉紧了身上的厚裘,径自走进了街尾的一家茶楼,与凄清的街市截然不同,这儿空前的客满。
“客官?您几位?请!”堂倌眼尖,满脸是笑地迎了过来,“客官,您想要喝什么茶,本店有上好的龙井、毛尖……”
“一壶铁观音,一碟花生。”他一面说着,一面朝楼上走,最后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好嘞!您稍候!一壶铁观音——一碟花生——”堂倌大声吆喝着。
片刻之后,堂倌上来了:“客官,您的茶。”说着,在他面前一一放下茶杯,碗碟,拿开杯盖,倒上开水。
“您慢用。”堂倌谦卑地躬着身退去。
他并没有立刻去端茶杯,只是静候着茶叶吸饱水后把味渗出来。楼下嘈杂依旧,这里却静得恍如隔世,看着茶叶慢慢舒展开来,他忽觉惬意。
“这位爷,不介意拼桌吧。”一声音介入,打破这片刻的安宁。
他头也不抬,道:“请。”
来人道了声谢后,便在他对面坐下,趁堂倌离开的空挡,来人压低声音说道:“这月十五,皇帝会出宫微服私访一趟。”
他不语,因为堂倌提着茶水来了。
待堂倌离去,他道:“此次是想要谁的人头?”
“天下第一大才子,穆星辰。那天他会陪同皇帝一起。”
他点头,不再言语。来人也在旁桌的客人离去后招来堂倌,收拾了下换了个地儿。
一切,水过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