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再次醒来,只觉面上一寒,一把指长小刀抵在她的左脸颊上,一双黑幽幽的眼睛,如两口深潭古井,一张脸,皱成深秋雏菊,而那张嘴,泛着黑紫光泽,仿佛喝了黑信蛇液。但此人眼神精锐深邃,不像是中毒。
“小姑娘,那小子不要你了。”黑紫唇边,猝然吐出这一句,声音苍老喑哑。
“我知道。”紫檀径自起身,果然,那把小刀没有纠住她不放,而是很识趣的,落入了主人的衣袖中。
“不,你不知道。”那人黑袍黑帽,袍上的帽子罩住头,更显阴森诡异。
紫檀走向窗边,天已大亮,但太阳似乎永远照不透这方天地,窗外依然清雾缭绕,一切宫殿,花树,侍女,都仿佛飘浮在仙境,美得不似人间,怪不得此处叫浮生宫。但为什么是半日呢?紫檀轻轻蹙眉。
彩凤在花树间跳跃,轻快的欢叫,这只落地凤凰,此刻好像回家似的兴奋,紫檀蹙着的眉又稍稍松展了些。集齐九枚令牌,就可以送它回家了,袖中一枚,眼前一枚,离九枚越来越的近了。
唐勋走了,她怎会不知道?耳边依稀回响着他沉稳的脚步声,她的心似长了一根刺,他每走一步,都仿佛踏在她的心上,将刺狠狠的踏进她的血肉里,那样疼,却不能呼喊,不能挽留,不能强求,很小的时候,她就懂得什么叫“无奈”,而现在,她用切肤之痛,更深刻的理解了这个词。
尽管她是公主,尽管她一声令下,他赴汤蹈火,再所不辞,但心里的疼痛提醒她,她也不过是一个人,一个平凡的女子。有些人,有些事,越是娇蛮横行,乱用强权,越不能天下太平,皆大欢喜。从前,她手上只是握着一根权仗,尚且被唐雪如恨得咬牙切齿,如今,他几次三番的要离开,她就只能将这根仗好好的收藏起来。
“我知道。”她目光平和,波澜不惊,说得无关痛痒。如果还像上次那样,抽了鞭,对着梧桐树狂劈猛坎,她就白经历那些苦,那些痛,那些险了。
“不,你真的不知道,你以为他只是暂时离开你这么简单?”黑衣老妇急了,跑上前来,握住她瘦削的肩,黑幽的眼中隐隐跳跃着两团烈烈的火苗。
“就算是永远离开,又如何?”紫檀反问,淡紫眸光闲闲的洒在老妇脸上,犹如秋日的阳光,不咸不淡的扫过菊花叶。
“不,他的头被白馥郁那个贱人施了忘情针,他可能连你是谁都不记得了。”老妇嘶喊着,运了内力的喑哑之声在阔大的殿内回旋,苍凉悲戚,犹如清远寺的暮古晨钟。
淡紫眸光猝然一凛,瘦削肩背陡然一僵,良久,紫檀才收回呆滞的眸光,认真的看向老妇:“你是谁?他要忘就忘,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就算施针忘情,也是他自愿的吧,更何况,他未必有情。
“我是黑苏夜,是浮生宫下半日的主人,此时是白宫的黑夜,黑宫的白天,是我将你移到黑宫来的。”黑苏夜满目慈爱的看着眼前这个可怜的女孩,干枯的手轻抚女孩柔软的发丝,黑紫唇边不时的轻吐出无尽的郁闷之气。女孩神情木然,眸光涣散,黑苏夜知道,她一定伤心极了。
“原本,浮生宫有两位主人,一位是白馥郁,一位是老妇黑苏夜,此时白宫是夜晚,黑宫是白天,黑白轮流,并不由天公控制,半日浮生宫由此得名。但世人都只知道白馥郁,从来不曾听闻我黑苏夜。”黑苏夜柔声说着,声音却越来越厉,愤恨之气越来越盛。
“你们俩个,我一个都不认识。”紫檀望着窗外,轻叹道,谁是谁,自己弄清楚就已经够了,与别人有什么关系?
“白馥郁一生精于针法,老妇一世研于雕心。老妇雕一颗冰凉心,她就为侍女施痴缠针,以破除老妇的雕心术。老妇雕一颗狼子野心,她就为侍卫施反逆针,狼子野心最后死于奸卫之手。她处处跟老妇作对,自奉为正道,又有倾国倾城的美貌,所以被世人奉为仙人,载入文书史册。载史的那一刻,她勒令老妇永远不得穿白衣戴白帽,不得亵渎她一个人的白色。老妇穿一次,她就暗中施一次苍老针,甚至,老妇的嘴唇,也被那个贱人施针变成了黑紫色,如今,老妇不过四旬,就有了花甲老人的疲态。可恨,实在是可恨。”黑苏夜一口气说完,将掌中一块美玉渐渐揉捏成粉末。
“那又怎样?与我有关?”紫檀看了一眼被她捏成末的美玉,眼中,依然是事不关已的漠然。
“当然有关,怎么能无关呢?她为你的情郎施了忘情针,令你伤心,老妇就为你雕一颗无爱之心,令你没有伤痛,如何?”黑苏夜走近紫檀,将她倔强的头扭过来,朝向自己。
黑苏夜眼神狂热的盯着紫檀,那双紫眸避无可避之时,只听紫檀喃喃的叹道:“无爱之心,那么,以后我岂不是也不能享受它带给我的快乐了?”
“也不会有伤心。”黑苏夜急忙补充。
“没有快乐,又没有伤心,这样的生活,好么?”紫檀平静的回应黑苏夜的疯狂,如静立雷电中的菩提,坚韧理智,黑苏夜一时语塞。
“师妹,你应该说,无爱之心,并不是真的无爱,如果遇到真爱,会自动回复有爱。如果遇到的不是真爱,只是凡尘的虚情假意,倒不如无爱。”身后,一道清朗的笑声穿廊而来,倾刻,一袭白影在大殿上空飞翔,白袖善舞,姿态翩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光长年龄不长智,还是愚笨,可悲啊可悲。”
“贱人!”黑苏夜恨恨的吐出这两个字,抽出水袖,飞身迎上白馥郁。
黑袖绵延悠长,直冲上空,殿内如一幅正在绘制的泼墨山水,白馥郁只守不攻,含笑摊开白袖供她发泄。在紫檀看来,这幅画就仿佛是白袖为底,黑袖为笔,上窜下跳,精彩纷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