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里传来消息,胡人犯境,月王出征了。”
“嗯。”
卓英姿撩袍落座,目光濯濯,“季公子有何看法?”
“卓将军问的是月王,还是胡人?”
卓英姿自然不是来同他闲话家常的。
面不改色,“都有。”
“朝中之事,不是我等乡野小民可觊觎一二,在下不才,以月王的身经百战,胡人定然是不能兴风作浪,只怕不过一月时间,便会被月王赶出玉门关。”
英姿眸子微眯,簌的转身,战袍挥摆出猎猎之声。
“季公子谦虚了,英姿告辞。”
若他直说不愿详谈,她也不会这般生气,可是他所述之词,摆明就是在敷衍,卓英姿,自然是容不得任何人敷衍的。
“将军且慢。”
卓英姿头也不会,脚步却是停了。
“还有何事?”
“月王虽是将帅之才,却无帝王之术。”
听了这句,卓英姿大步而去。
当今之世,皇权分散,军权一分为三,除却皇帝手中百万禁军,天下兵马二分,卓不凡执掌一半,月王执掌一半。
卓家身居庙堂高位,多数是武将,没有一位文臣,二十年间出了这么一位文武兼修的少将军,却是女的。
不得不说卓英姿筹谋深远,在众人都沉浸在战争胜利的喜悦中时,她已于一众王爷皇子中寻求支持者,历来朝堂后宫,交相辉映,卓将一门武将,后宫无人,东征西讨,此番大胜而归,只怕功高震主,要犯了忌讳。
季无风眸子微敛,垂在身侧的手臂抬起,停在腹前,深思涌动。
行军一月,终是到了腾阳。
文武百官列队欢迎,大军驻扎腾阳城外,百姓欢呼之声此起彼伏,舞龙舞狮引着卓不凡众人,饮了皇帝亲赐御酒三杯,列队回了卓府,待公主梳洗换装,再由卓不凡亲送入宫。
卓英姿带亲兵到卓府门口,右手一挥,众将士列队站好,她翻身下马,眼前,两尊石狮傲立门前,朱红色的门柱撑起巍峨严峻的楼台,中央烫金牌匾上嵌着两个大字,卓府。
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卓英姿扫视一眼从府门口延伸到府内看不清楚地界的红地毯,英气的眉细不可查的皱了一皱。
围观之人众多,议论之声此起彼伏,卓英姿充耳不闻,到华静马车之前,“已到腾阳,末将卓英姿,请公主下车。”
车中之人尚未答话,远处百姓却微微有些骚动,卓英姿抬眸睨了一眼,低头道:“公主多日来舟车劳顿,待在卓府梳洗换装,便有我父亲送公主入宫。”
“如此,多谢卓将军一路多番照顾了。”华静的声调淡然,没有丝毫起伏,听不出半点情绪。
她心中难受,若是真的进了宫……只怕得到的待遇,尚不如这一路来的好些,面上却是没什么表情,抬手,微掀了车帘,下了马车。
“公主一路辛苦。”卓英姿进退得宜,便要引她进府,头一转,那引起百姓骚动的车架已到。
车架近前四人分别打了肃静,避让的牌子,后四人着内监服饰,蓝色宫袍,拂尘分挂左右,之后是一身着藏青色劲装青年男子,背负皮囊,发束墨色发带,垂在颈侧,面无表情,横眉冷目,后领过百骑铁甲禁军,护着一辆由四匹骏马拉乘的明黄色马车,马车两侧,梳着双髻的清一色宫婢左右各列了八位一共十六位。
英姿立刻撩袍,单膝跪地,郎声道:“左越骑将军卓英姿,恭迎公主千岁。”
华静却面带嘲讽,这便是高低,这边是贵贱,这便是成王败寇,这便是分明!
周围跪了一地,原是极为厉害的彩雀也不由跪了下去。她却依旧是直直的立在了大道上。
“卓将军请起。”答的清脆,如出谷的黄莺,车中之人已然掀帘出了马车。
她不过十五岁的样子,梳着飞仙髻,青丝直垂至腰际,发髻上插着两支明晃晃的金步摇,步摇首段垂下金丝流苏,随着她的步履一晃一晃,身着鹅黄色宫装,肩上披着同色系的披肩,额贴鸟形花钿,杏眼桃腮,耳上戴了同款式的金丝流苏耳坠,玉手轻轻搭着一名宫婢的手腕,左右流转,顾盼生辉。
“大胆,见了公主还不行礼?”侍立公主身侧的内件忽然尖声道,众人畏缩中抬头,只见那立于马车旁的华静,虽然是面色苍白,却是傲然而立,见那位公主扫视而来,不躲不避的迎上了她的目光。
公主有些好奇,见她与自己所装服饰颜色一样时,又有些懊恼,不过她倒算是娇俏可人,没什么脾气的,不搭理华静,只是对着身后内监说了声无事。
“都平身吧。”说着,来到英姿面前。
“英姿将军,你们都回来了吗?”边说,还边在一行众人中细细打量。
英姿恭敬不减,“父帅与韩将军去了兵部,其余一众皆在此处。”
公主哦了一声,左顾右盼了半晌,不由微微撅起了小嘴。
“那……那……少——”
“二姐,你又发什么疯?!你别再追了,我怕了你了还不成吗?”
一声急促的男音顺风而来,众人抬头望去。
一黑袍将军纵马急速而来,脑袋一直盯着后方形势,而后方跟了一位红袍将军,两人相隔不过几丈,口中兀自怒骂,“卓少逸,你这个混蛋,给我站住。”
语毕,狠抽坐骑,势要追到他不可。
众人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英姿皱眉,瞪视两马距离,大声道:“少逸,巾帼,即便刻勒僵下马,公主在此,若是受了惊吓,你们谁担当的起?!”
哪知那两人一个誓死追击,一个誓死逃命,压根没管没顾,等听到英姿声音,已到了车架近前,卓巾帼险险掠过众人,奔出百步有余,才停下马来。
卓少逸收势不住,勒马人立而起,那青衣男子立即揽过公主跃去安全地带,人立而起的马儿竟然往反应不及的华静公主踏去!
众人惊呼之声骤起,少逸大惊失色,关键时刻一勒马缰,脚尖在马镫上一踩,奋力跃下马来,向华静扑去,在马蹄踏下之前,抱住华静,顺着红毯滚了几圈,马蹄踏下,两人已在两丈之外,尚幸有惊无险。
少逸望了冲上去制住坐骑的大姐一眼,立即将视线转移,才忆起自己正抱压着华静,啊了一声拉她起来,便要说话,又看到自个儿怀中的橙黄色香袋穗子居然勾着华静胸前环佩,立刻伸手去取,哪知解了几次都解不下来,当下人也靠的越来越近,趴伏在华静胸口。
完全没反应自己做了何动作。
一众观众唏嘘之声不断,华静面色青白,恼羞成怒,扬起手臂,“啪”一声,给了卓少逸一记耳光,反射性的望了纵马立于素淡马车前的季无风一眼,见他面色温和,松了口气,复更为生气,不顾众人面色,直进了卓府。
少逸惊呼一声,捂着范疼的左脸,莫名其妙的望着华静进府的背影,还没反应过来是何事,但见眼前黄影一闪。
“啪!”右脸又是一巴掌!
卓少逸怒火骤起,正要狠狠教训这个莫名其妙甩他耳光的混蛋,却听得一声带着哭腔的娇喊。
“卓少逸,你这个混蛋,本公主以后都不想见到你!回宫!”
卓少逸脑中茫然一闪而过,暗道不好,将因华静耳光而顺势拉下来的橙黄色香袋揣进怀中,追着那鹅黄色身影而去。
卓英姿忍耐的蹙了眉,扫了一眼面色揶揄的巾帼一眼,后者立刻正襟危坐,不过是坐在马上。
“还不下马,你们这样在闹市追逐戏耍,成何体统?”
巾帼不以为然的憋了憋嘴,翻身下马。
“莲华公主怎么忽然来了?”
望着那远去的车架,以及面带委屈的少逸,英姿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可奈何的神色。
藏青色劲装男子走到英姿近前。
“卓将军,在下告退。”声音是一径的冷,犹如他的面目一般。
英姿回了一礼,“张大人慢走。”
张大人走了两步,忽又回头,望了两眼已下马,立在英姿一侧的季无风,对英姿道:“明日早朝见。”不等英姿回复,纵马而去。
英姿抱拳回礼的姿势不变,只是嘴角细不可查的牵了个弧度,似冷笑,又似嘲讽。
季无风面色温润,回身小心翼翼将马车中的卓灵轩抱下车来,她面色有些苍白,额角眉梢甚至有细汗渗出,季无风脚下如风,也不同卓英姿施礼,直接大步进了卓府,惊坏了一众前来迎接的丫鬟仆役。
卓英姿同跟在季无风身侧的五月使了个眼色,五月边际步履急切的往腾阳大道去请傅大夫了。
望着绝尘而去的一人一骑,她双手负后,过了半刻,也回身进府。
卓府,清音阁。
季无风将瀛弱的卓灵轩放上软榻,立刻有丫鬟递上巾帕,季无风小心翼翼的为踏上佳人擦拭细汗。
冲季无风挤出了一丝虚弱笑意,“季大哥……”无力的小手也挽上了男人的大手,“不要着急,不过是风寒……”
“别说话。”将榻上佳人揽抱进怀中,褪去面纱,接过丫鬟递来的姜茶,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白瓷勺,舀起一勺茶汁,凑近薄唇轻吹拂,待不甚烫了,才凑到灵轩唇边。
灵轩怔怔的盯着季无风的动作,心中无限暖烘,接下了那口茶汁,面色也由原先的苍白稍稍浮现了些红晕。
茶汁又抵着嘴边,灵轩后知后觉的吞咽,眸华未转。
季无风面色温和,待到整碗的姜茶都入了灵轩肚腹,才将空碗递给身后的丫鬟,扶了灵轩靠在软榻上。
“季公子,傅大夫到了。”身后季无风引了一位苍衣男子进门,眉目清朗,身形瘦削,年岁不过三十。
季无风嗯了一身,放下纱帐,侧出身子,请大夫上前诊脉。
灵轩本是京城出了名的才女,自然也是会医的,此时乖乖伸出玉腕与大夫,安然静默,只是不愿季无风再担心,竹林那夜,他在那般惊险的情况下出手救了自己之后,虽是原谅了自己,只怕还是有了计较。
“四小姐只是外感风寒,旅途劳顿,不是什么大事,服下几剂药便会好,只是小姐天生体弱,切莫过度辛苦。”男子的声音不咸不淡,收了小枕放进药箱。
一众丫鬟退出阁去,五月、七月守于门外,只余季无风,与灵轩贴身丫鬟清音伺候在侧。
“清音,去将东厢收拾好了。”灵轩掀了纱帐,挂回账侧,青衣小婢依旧望着门口发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应声退下。
“莫要下榻,要什么东西说了,我去取。”季无风道是她要做些什么,忙阻了她,复又坐回榻边,轻拉起薄毯,盖过腰间。
灵轩轻笑一声,“季大哥,要把我当成了陶瓷娃娃吗?”
“你这丫头,还笑的出来?”季无风将她铺呈榻上的青丝捋顺了,又拉了拉锦毯。
“我若不笑,难不成是要哭了吗?我……”
“小姐。”
灵轩一顿,稍稍提高声音道:“进来吧。”
青衣小婢踩着莲花碎步,福了一福,恭敬道:“大小姐请季公子一叙。”